我用11年攒了一间博物馆里头搁了京城100年
他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63岁的他是一间京城老物件陈列室的主人,他希望为老物件们找一个更好的家,成为一座更像样的博物馆。
陈列室容纳了2000多件老北京胡同生活用品,时代横跨近百年。在民俗学者眼中,这些琐碎的民间生活物品延续了平民社会历史记忆,填补了官方还原“城市记忆”的空白。
但北京179家博物馆里,这家唯一的生活老物件陈列室榜上无名,少人问津。
王金铭在安定门京城老物件陈
东城区安定门街道来了很多各领域专家,商讨老城和中轴线风貌的保护。王金铭不请自到,坐在角落里。
他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63岁的他是一间京城老物件陈列室的主人,他希望为老物件们找一个更好的家,成为一座更像样的博物馆。
陈列室容纳了2000多件老北京胡同生活用品,时代横跨近百年。在民俗学者眼中,这些琐碎的民间生活物品延续了平民社会历史记忆,填补了官方还原“城市记忆”的空白。
但北京179家博物馆里,这家唯一的生活老物件陈列室榜上无名,少人问津。
王金铭在安定门京城老物件陈列室门口,陈列室已有11年历史。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最大的博物馆”
快到下午5点了。眼看会议临近结束,王金铭还没等到发言的机会。他坐不住了,插话请求给他留三分钟。
他想在专家面前说说自己的观点。他说,恢复中轴线风貌不能光靠钱、现代化手段,也不能光靠编书。要用实物来书写中轴线居民生活的历史,呈现中轴线两旁的人们,这六七百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王金铭的陈列室在传统北京城中轴线的最北端,钟楼脚下的铃铛胡同甲4号。往北1公里过了安定门,就出了北京城。据当地民俗研究者李辉考证,这已是中轴线上的最后一片原住民聚居的胡同区域,难得地保存着不少早先胡同生活风貌。
陈列室40平方米,王金铭每周末过去值班一天,平时大门紧锁,参观需要预约。进门是一堵模仿四合院照壁的隔挡物,室内光线阴暗,最里面摆着条桌、八仙桌、椅子,居中一溜八仙桌拼成一条长桌,摆着几套茶壶茶碗、拨盘电话机,两侧立着数个玻璃展示柜。但大量的收藏品淹没了家具原有的轮廓:水壶有近20个,覆盖从晚清到现在的各个时期;不知什么年代的隔扇上,挂着一双草鞋;“福娃”玩偶背后是几把吉他,两个如今显得巨大的盒式录音机曾是改革开放的生活标志物,叠放在木柜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老物件横跨1900年到1970年前后近百年,王金铭估计有2000多件。绝大多数物品已经退出生活:三寸金莲布鞋、清朝官兵的顶戴花翎、各个年代的老式铁熨斗(需要在槽子里装上木炭),还有很多物件一般人已经猜不出用途,包括一整套各行业货郎叫卖的响器。
王金铭得意地说,这是一座最“大”的博物馆。“大”,是指生活的广度和宽度,因为陈列室收藏的都是胡同居民的生活用品,是“中华传统文化在民间的体现”。
然而,截至2018年末,北京共有179家博物馆。王金铭的陈列室,并不在其列。
王金铭在40平米的陈列室里。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消逝的讲究
有人预约进来参观时,王金铭都会事先打上两瓶热水,用茶壶沏“高沫儿”招待客人。这只茶壶也是旧时代的老物件,被李辉看出了门道。
65岁的李辉研究北京史已有20多年,她退休前当过军人、网站编辑、资料员、图书管理员,内退后钻进北京史的故纸堆中。她与人合著过关于大栅栏的书,最近几年,又写了一本近13万字的关于中轴线文化的书稿。
茶壶周身散布着半透明的白点。李辉说,这些作为装饰的白点,是在做坯的时候就已经镂空,完全用釉涂上去,烧出来呈半透明状。她认为能从中窥出旧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现在也有类似产品,但实际上是实心的,只是后期用色彩点染而成。
她还注意到了一个残留陈旧油渍的筷子笼。部件之间不用胶粘、钉子,甚至不用榫卯,而是依靠特殊的“鲁班扣”别在一起,结构精巧又有趣。
这些老物件令李辉想起了一些已经消逝的讲究。她爷爷吃香菜不吃叶子只吃杆,妈妈每次出门都要换件像样的衣服,换下在家穿的布鞋,把皮鞋拿出来擦一擦,重新洗脸梳头。春夏季节傍晚,有小贩挑着箩筐卖白兰花,两朵或三朵一对,头朝外摆一圈。女人们从四合院走出来,买上几朵别在胸前,蓝布衣裳衬着白色花瓣。那是她记忆中关于老北京最诗情画意的画面。
在李辉看来,“灿烂文明”就体现在这些细节上。“这些物件不过100年,我们在生活当中已经看不到了,将来也不会用到。但是北京文化的特点、京城普通百姓生活的艺术,很大程度就是表现在生活物品的细节中。”
王金铭收藏老物件的初衷,就是传承背后的文化和老理儿。他说老物件中有尊重。早先胡同的生活很安静,货郎叫卖并不大声,尾音绵长而悠扬,这是对胡同居民静谧生活的尊重。同行相见也会噤口,走远了才继续叫卖,这是同行间的尊重。
老物件中还有传承。两块金属模具合成一副“烙糕子”,模具里刻着金鱼,中间搁上面团,合起来,火上烤热,就熟了。有孩子说自己家里有差不多的电烙糕,王金铭就顺势说,这些东西一步步发展,都是你的祖辈、爷爷奶奶通过智慧和劳动创造的,然后才有了当今的生活,所以要去感恩先人。
王金铭演示以前货郎叫卖前的动作,一手捂耳朵,提示过往居民不要受到惊吓。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老年“收藏团”
王金铭对老物件的关注始于2001年春节。时任居委会主任的他,开始连年在交道口北头条胡同组织“胡同庙会”,街坊们在一起敲锣打鼓扭秧歌。王金铭还鼓励大家拿出以前的老物件,摆出来,回首往昔。
后来随着老北京城区改造,新的生活方式到来,大批老物件被抛在身后,王金铭与团队伙伴将它们收集起来,成为陈列室藏品的丰富来源。
这支团队由十几位老北京人组成,几乎都是老年人,最年长者将近80岁,最年轻的55岁,没有年轻人愿意加入。他们还拥有一个更大的藏品库,位于平谷,藏品多达三四十万件。
小团队成员各有各的收藏方向:“大爷”收藏文房四宝,“古大爷”收集从清代至今的铁皮玩具,“小李子”偏爱电器,“王哥”专收自行车,阿龙兄弟俩则收藏杂项。王金铭此前收藏火器,火镰、火柴、打火机。
不仅收藏方向不同,各人的理念也迥异,用王金铭的话说,有的是因为喜爱,有的是为了升值。
他们或多或少会点老北京的叫卖吆喝,因此最主要的集体活动,就围绕叫卖展开:逢年过节上庙会等场合演出,还登上了更大的舞台,在老年人“春晚”、国家大剧院话剧、湖南卫视《天天向上》等节目上表演老北京吆喝。
在这些节目中,他们会“夹带私货”,顺带展示介绍一些老物件,形成一场“以收藏为基础的老北京叫卖表演”。
来自政府的活动邀约也为数不少,逢年过节会去节庆活动上表演。2019年春节前,团队的老哥们一起策划了一次台湾游,飞机从香港转机,计划正月十四出发。腊月二十八,一位政府里熟悉的人给他打来电话,请他组织一个元宵节节目,正月十五在钟鼓楼广场演出。王金铭一个人留下来完成了演出,节目总共就5分钟,他穿上袄子,背着糖葫芦,唱了一段自己设计的庆祝元宵节的唱词。
但2600元机票打了水漂,这事他没跟别人说。“政府让我来做这些事情,我会努力去做。”
陈列室收藏的一些老北京货郎叫卖使用的响器。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何处寻“家”
北京确实很难找到其他类似的老北京物件展示场所了。距离铃铛胡同3公里外的的东四地区,被看成是北京胡同最早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区域,近些年开了两家胡同博物馆:史家胡同博物馆和东四胡同博物馆。
东四胡同博物馆是一个旧宅子与镜子、玻璃共同构成的天地,内部设计也大尺度地融合现代艺术,高达3米的弧形不锈钢艺术装置从空中横跨两个院落,寓意一道“月影”;最里一进院落的正中,安放着直径近1米的不锈钢金属球,表面镌刻着28星宿,取名“星天”,与“月影”呼应。东四博物馆通过视频、纪录片、模型、图片展等形式,尽可能再现最丰富的胡同历史,但历史实物寥寥无几。
北京唯一正式命名的“民俗博物馆”位于朝阳门外的东岳庙,并不以重现微观的老北京生活为使命。东岳庙众多大殿主要用来供奉道教仙人,几个主要展厅里,6月里在举办两个展览:北京匾额文物展和端午文化展。
北京最重要的城市博物馆——首都博物馆的一项职责,就是收藏城市记忆。首博副馆长黄雪寅说,首博也在不断收集生活物品,老北京的生活物品收藏有的已成体系,还有很多体系性不强。在这方面,民间收藏有很强的优势。
但是,王金铭的陈列室并不“像”一座真正的博物馆。社区居民范来友直言不讳地说,这更像是一间仓库,李辉也说这些老物件“摆在这里是浪费”。
王金铭渴望获得政府的资金和场地支持。事实上他也得到了一些,这间陈列室就是街道提供的。2008年7月22日正式对外开放,王金铭将这一事件命名为“老物件有家了”,时值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这间陈列室也获得了很多媒体的关注。
但他还期望更多。在王金铭“最大胆”的想象中,需要至少四个院子承载这些老物件,按时代划分:第一个阶段是晚清至1949年,主要展示晚清与民国生活;第二个阶段是1949年至1966年,新中国17年;第三个阶段是“文化大革命”;第四个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的30年。将老物件分门别类“装回”不同的时代里。他跟前来调研的街区规划团队提出过这个设想,但无下文。
在那场老城和中轴线风貌的保护商讨会上,王金铭还是被“刺儿”了两句。会议主持人说,在你面前我们都不是专家,就你是专家了。王金铭笑脸回应:“您骂我,我也爱听,您说我好,我更爱听。”
今年6月14日,社区又组织了一次关于老物件陈列室的专家研讨会,请来东城区政协委员和北京某高校的团队,研究陈列室的发展问题。王金铭一面期待能得到指导和支持,但心里也不是很乐观。
这种时候他又会拿出老北京人的豁达劲儿来。“能坚守一天是一天,尽微薄之力努力去做。”至于他个人,“有退休金生活,够了。”
王金铭在老物件陈列室给来访的观众讲北京城“九门八点一口钟”的格局。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失语”的尴尬
不光是场地,从收藏、整理、展示等各方面来说,老物件陈列室距离博物馆也相差甚远。
在首博副馆长黄雪寅看来,这是民间收藏面临的普遍问题。“民间收藏有的做得很不错,但因为条件有限,在整理、阐释方面难以提更高要求。当下最需要做好的是保护藏品。”
11年前,陈列室刚开放的时候,王金铭将藏品大致分为“饮食衣用居”五个方面,分门别类,至今都没有更新过。新添的收藏品填满了陈列室的各个角落和缝隙,随后蒙上了灰尘。
用李辉的话说,屋子里的宝贝很多,但整个团队只专注收集,不懂分类和阐释,说不出来龙去脉。她说要把“星星点点的好东西捡起来”,然后梳理成系统的知识,非常鲜活地介绍给后人,才能算是让老物件儿的收藏真正起到了作用。
但王金铭对自己的文化层次不自信。他高中毕业前夕就去福建当了兵,回来后在出租车公司做了十几年,接着办厂。他的文化知识,是生活经验、长辈传授、查阅资料以及想象力的综合体。“我说的不一定对”常常挂在他嘴边;他还说自己没那么大能力,做到哪算哪。
这些年,王金铭带着老物件走出了陈列室,做了很多场演讲。他带着一批货郎的响器去幼儿园、中小学,剃头匠的唤头、郎中的手铃、卖香油的梆子、卖胭脂水粉的“唤娇娘”……每一个都发出不同的声音,孩子们觉得好玩。有些响器与叫卖可以交替进行,但有些货郎从不叫卖,只用响器,这就是京城“八不语”:卖掸子、修脚、绱鞋、劁猪、锔碗、行医、剃头和粘扇子八种行当不宜叫卖,代表了旧时代商业社会的规则。他告诉孩子们,这是老物件中的规矩。
对于自己琢磨出的“通俗化”讲解,王金铭并不全然满意。他希望能得到更专业的专家或团队指导,将这些物件梳理成章,弥补知识的缺漏。不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万建中认为这是“过谦”。他说其实使用者对物品最熟悉,擅长用民间语言进行贴切、到位的表达,对于生活的阐释,他们最有发言权。
“北京历史文化记忆不仅是故宫、天安门,也包括市民日常生活的态度、情趣、价值观。”万建中说,但平民生活史以前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日常生活的展示近乎空白。如今有更多人投身其中,应该对这些工作给予应有的尊重,提高这些人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甚至纳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政府应该像对待博物馆一样给予政策支持,也需要社会的呼吁和帮助。”
有市民主动送来家中的老物件,并写下缘由,王金铭收藏至今。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时光的回归
在铃铛胡同里的这块小小天地,王金铭得到了更多安慰。
有一次,一对老夫妻一早就等在陈列室门口,王金铭到了以后把他们请进门。一进门,老先生就指着一件件物件开始给王金铭讲开了,兴致勃勃,如数家珍。讲累了,坐下来休息,老太太问:“王师傅,我们能天天来吗?来您这我们每个月能省两千多块钱药钱。”原来老先生得了失忆症,一到这儿来就“活”了,开心得都不用吃药了。
有市民主动送来收藏品。2016年,一位家住丰台的市民开车送来一台老式打字机,据说是祖辈传下来的。王金铭问他收多少钱合适,这位市民不收一分钱,不要油钱,也不吃饭,只是希望陈列室好好保管。王金铭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流入市场。
他心目中的成功,是把老物件的文化和背后的道理传播和运用于当今社会,“把这个‘钱世界’挤开一点,让‘情世界’多一些。”
来陈列室参观的观众写下了不少留言,其中一条王金铭背得滚瓜烂熟: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几十年来,我们究竟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撕裂的文化、遗失的智慧,都是我们再也无法找寻的珍宝。
这与王金铭心中对往日时光的感伤不谋而合。“这句话可真是引起我太大的反思了,物质生活某种意义上极大丰富,但是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好多人不知道。”
在老北京人的念旧之情外,万建中还指出了这间陈列室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由于琐碎零散,官方对民间生活物品的收藏有限,而民间人士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使得城市文化记忆更加完整,“延续平民社会历史记忆,依靠平民社会本身,这是历史文化传承的特性。”
王金铭、李辉及其同代人,对这些“旧日的信物”尤其有感情。
他们从小看着这些东西长大,后来又目睹这种生活“被毁”,直到现在完全消失。这是在北京的城墙上跑着长大的一代人。正是这一代人,亲眼目睹了上世纪60年代大范围拆城墙,甚至参与其中。
小时候,谁都没觉得那些城门楼子有多好。后来回想起来,心头泣血。
新京报记者 倪伟 编辑 陈思
校对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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