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结婚回家过年,刚结婚想回家
一
母亲年前摔了一跤,放心不下,小年夜回的家。这大概是我工作后回家最早的一年,往年不熬到个腊月二十九是断不会回去的,原因你懂的。
回去之前,特地在电话里给母亲打了预防针:“本来说带你儿媳妇一块回的,但她春节出国出差。”母亲没多说什么。
到家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锅腊味乱炖,
回家之前尽管已经做好了被逼婚的准备,但没想到暴风雨会来得如此猛烈。父亲用出家相逼,母亲以泪水勒索,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就连从未谋面的路人都不忘现身说法:“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一
母亲年前摔了一跤,放心不下,小年夜回的家。这大概是我工作后回家最早的一年,往年不熬到个腊月二十九是断不会回去的,原因你懂的。
回去之前,特地在电话里给母亲打了预防针:“本来说带你儿媳妇一块回的,但她春节出国出差。”母亲没多说什么。
到家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锅腊味乱炖,其乐融融。一整个晚上,母亲都没有提结婚这茬事,当时心里还一乐:“估计今年春节可以阿弥陀佛了。”
父亲在镇上做点小买卖,年底是最忙的时候。母亲的腿还没痊愈,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帮忙打杂。既是想给父母分忧,也是希望让父母宽慰,不在结婚问题上纠缠不休。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
刚到父亲的摊位,隔壁王阿姨就老远地扯着嗓子跟我打招呼:“小刘啊,今年有没有把女朋友带回来过年啊,你爸妈头发都盼白啦。”我满脸堆笑,回她:“快了快了,王阿姨,到时候吃喜酒肯定少不了你一份。”
“你看看我们家儿子,比你还小一岁,可我孙女已经上二年级啦。”王阿姨当着我父母的面继续说,“赶紧抓紧,不为你自己,也为你父母考虑考虑。”母亲有些尴尬,搭腔道:“他要是有你们家儿子有用倒好了。”这才算封住了王阿姨的嘴。
父亲的摊位前人越聚越多,都是十里八村的乡亲,跟父母都很熟。我常年在外,很少有人认识我。每来一个人都会问上一句:“这是你们家公子吧?儿媳妇过年回来没啊?”父母有时假装没听见,有时半开玩笑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在家里煮饭呢。”
这样的对话,我不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上回,在电话里头,父亲跟我说,他经常被人问起:“孙子多大了”,因为在老家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早就抱孙子了。
“我家孙子还在别人家做爷爷呢,还没投胎。”父亲这样自嘲摆脱尴尬。对方接着说:“老刘啊,你真聪明,怪不得儿子上大学。”
我是村里第一个本科生,刚考上大学那会儿,父亲走到哪都觉得提气。别人见到他也会礼敬三分,觉得他太了不起了。但是自从工作以后,尤其是最近几年,父亲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因为我一直没有结婚生娃。
那些当年觉得小孩不如我、在我父母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乡亲,现在终于找到了绝地反击的机会,我也因此成了乡亲们寻找幸福感的源泉:“我家儿子也没上过大学,孙子快10岁了”;“我家女儿初中毕业,外孙女都有她妈高了”;“我也不要我孩子在外边有多大本事,只要生儿育女就行”……
有一天,碰到了个中学死党的母亲,一见到我妈就巴拉巴拉他孙子如何如何可爱。最后话锋一转说:“你要加油啊,小刘。”“谢谢阿姨,你好幸福啊,我会的。”我努力克制住胸中的怒气。
我这中学死党玩心重,成绩不咋地。每次去他家,他娘就对他说,你有人家刘俊一半的脑袋瓜子就好了。高中没毕业,他爹托关系把他弄进了县里的税务局,记得我念大三的时候,他已经年薪20万了。再后来,他盖了别墅、结婚、生子,过着乡村小土豪的生活。而我却居无定所,为理想和生计奔波。
现在跟他相比,我成了父母眼中那个不争气的少年。每次回家,这位死党的幸福生活是我父母必提的励志故事:“你以为写点破文章就指点江山了吗?你看看人家,也没念大学,挣得还比你多,还生了个儿子……”
二
好景只持续了两天,腊月二十八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究竟要流浪到什么时候?人家谁谁谁,也念了大学,也结婚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收稻子的时候你还在插秧?像话吗?”
我大感情况不妙,开始打太极。“城里不比乡下,结婚都比较晚。再说现在离婚率那么高,还是要慎重一点。”
“城里人就不结婚了吗?你过年33岁了啊,不是23岁。父母养你是为了什么?”母亲不依不饶,“你爸过年都63岁了。”母亲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结婚比较晚,30岁才有的我。由于爷爷祖上是富农出身,文革期间家产悉数充公,没人看得上这个贫寒人家。直到他认识母亲,一个同样家庭贫瘠的女孩。他们是媒妁之约,认识没几天就订婚了。
在那个年代,对于父亲这一辈的村里人来说,很难说有什么爱情可言。找什么样的媳妇,由不得自己,都得父母说了算。像我二叔,爷爷奶奶不顾家人的反对,要求他娶了个脑膜炎患者为妻,从此痛苦一生,还害了小孩。
30多年过去了,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仍根植在像父母这一辈的人心中。他们觉得,结婚生子,这是一个容不得半点质疑的人生信条,没什么好商量的。性格是不是合得来,有没有共同的人生追求,在他们看来都不重要。他们的要求很简单:不呆、会做家务、能生娃。
“都后悔供你上大学了,要不然孙子早就可以打酱油了。”父亲叹了口气,接过母亲的话,“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父母的了。”还没等我开口,父亲继续说,“搞不懂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想结婚的人。”
“是啊,人家毛阿敏四十多岁还结婚生子。”一旁的三叔开始帮腔。
每天晚上,逼婚成为家庭聚会上的一道例菜,每天都不重样。今天搬出大人物,明天说你不孝,后天插科打诨旁敲侧击。“刘俊好像瘦了。”三叔说。“他每次打电话回家,父母总是催他结婚,他能睡得着觉吗?不瘦才怪。”父亲说。
走在街上,碰到二姐夫:“不是姐夫说你,你父母养你不容易啊,不为你自己,也为你父母考虑考虑。”当时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吃喜酒,遇见大姑:“不是大姑说你,你父母提到你一次哭一次,非要等大姑老得走不动了,你才结婚吗?”说得我满脸通红,“姑姑,吃菜,吃菜。”
到最后,逼得我不得不整天宅在家里,能推的应酬尽量推,碰到熟人就躲得远远的。
大年初二还是被逼着出门了:相亲去。对于我有女友这件事,父母一直将信将疑,父亲说,肯定又是骗人的把戏,见不到真人不算数。老家的姑娘不一定差,你先看看比较比较。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相亲了。这次是个富二代,家里是开发房产的,我们在县城一个咖啡馆见的面。姑娘25岁,背着个H打头的名牌包包。我们聊了聊彼此的工作,我说我是记者,她说她喜欢李敏镐,问我有没有采访过他。然后聊了聊看过的电影,她说她爱死《小时代》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
有一天晚上,父亲不在家,也没有亲友在场,我跟母亲说:“妈,下次再有人问我结婚没有,你就说,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我们做父母的管不了那么多。”
“话说得轻巧,你不在农村不知道,有时候真不知道我们的脸往哪搁。”
“你以为别人真关心你儿子啊?别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那些一年才见一次面的亲朋好友,除了向你炫耀他们儿女满堂让我和你们难堪之外,有几个真正关心你儿子结婚的,对于这样的人有什么难为情的。”
“哎,要是当时生两个就好了。”母亲很后悔。
我出生那会儿国家刚刚开始计划生育,虽然只罚两三千,但在当时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可是天文数字。母亲怀孕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因为怕罚款流产了。
我劝母亲,人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诸事顺心,没事别跟别人比。生个小孩谁不会,但也要有能力养他,把他教育好。小孩又不是你的玩具,你得对他负责。你看那谁谁谁家生几个小孩很热闹,但日后还不是重走他们父母的老路,苦了小孩。
母亲不听我这一套:“在农村要什么大发展啊,过得开心就好。你看人家斌哥,才四十多岁,就有孙女了。你爸还不如他啊。”
斌哥是我一个远房表哥,他儿子18岁结的婚。斌哥虽然比我父亲晚一辈,但也难逃父母之命。斌哥跟媳妇合不来,生了娃就开始闹离婚,一直闹到他儿子结婚,但因为双方父母极力反对,就一直这么将就地过着。
离婚在老家依然是一件有辱门楣的大事,父母可以忍受儿女在外边有姘头,但断断不会允许两个人离婚的。个人的快乐和幸福对于像斌哥这样的农村青年来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重要的是,不能让家族颜面扫地,能生儿子,儿子再生孙子。
“我也不求我女儿有什么大出息,能考大学我也不拖她后腿,考不上赶紧嫁个好人家,我也弄个丈人做做。”发小曾这样对我说道。
发小23岁结的婚,女儿已经12了,还有个四岁的儿子。为了这个儿子,他老婆流产了多次,有的都怀了六七个月了,但因为是女孩,也打掉了。他本来不想要的,这么坚持全都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有一回他们跟隔壁邻居吵架,邻居骂他们家是“绝后代”(老家最毒的一种骂法)。
“也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要小孩吧。”“除非你搬离农村这个生活圈子,否则这些闲言碎语有时候会把人气死。”发小说。
“你再不结婚,我就出家。”
农村是个熟人社会,人言可畏。在家呆了没几天,就感觉要是再不给父母添个娃,那些乡亲们就快把我父母给吃了,何况他们天天要面临这样的拷问。
在农村,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攀比中活着。从小,比谁家小孩成绩好;长大了,比谁有本事,挣得钱多;结婚比排场,结婚之后比谁生的是儿子;盖房子,比谁盖的大,装修得豪华。
村头有几排紧挨着的独栋别墅,已经成为全村老小艳羡的对象,尽管很多人家是靠放高利贷开莞式桑拿发的财。有户人家据说光大门就花了70万。还有户人家是村里的一号土豪,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有钱,晚上整个村子一片漆黑,唯独他们家墙边霓虹闪烁。
跟30年前相比,农村是富了,但精神生活还是一片空白。村里的几个杂货铺就像是一个小赌场,赌博机排排坐,今年最流行的是“打鲨鱼”赌博,男女老少都在玩,据说老板一天能挣1万来块。“你们不管吗?”我问一个派出所的朋友。“谁管啊,整个农村都在玩这个。”
一个33岁的青年,如果在农村还不结婚,别人会觉得你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因为在农村,是不允许有个性这回事的。所有的人和物都必须从一个磨子里刻出来,不然你就是异类。
家里盖房子,我坚持简装,父母会说,要入乡随俗,你这种风格在我们农村不吃香。我嫌城里房子太贵,不打算买,父母说,人家个个买,你为啥不买。
大学毕业之前,我懂事听话乖巧、当班长、争第一、事事顺从父母,给他们挣足了面子。毕业之后,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去了北京,尽管因此丢了上海的户口,以至于现在在上海连房子都不让买。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像我不后悔没有早点结婚让父母满意全家开心一样。
我爱他们甚过爱我自己,但庆幸的是我已经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像我的发小、同学那样过着千篇一律为别人而活的人生。
大年初三的晚上,一个团圆温馨的时刻,我却少有地和父母吵了一架。他们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对我发起总攻。“你再不结婚,我就出家。”父亲说。母亲也接过话:“你今年再不带个人回来,就别回来过年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撂下这句话后,我气得走进房间,把门狠狠地摔上,隔绝了门外漫天的爆竹声。
作者刘俊,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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