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订婚和大订婚「订婚那天起我就想跟小芹睡觉在镇上录像厅我就知道男女那点事」
我十八岁非法结婚,之前的三年,几乎每个夏天都是在草原上独自度过的,四野无人,只有一千多只羊和难以具体统计的兔子、老鼠,以及偶尔出现的狼和狐狸相伴。
大多数夜里,我都是失眠状态,好在草原上夜空清清朗朗,总是能看见满天星星或一轮明月。我对它们早已失去欣赏的心情,只是那遥遥无际的深空容易让人心坠落。许多年后,我从网上看到,说人之所以能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落到空中,是因为地球有引力;不但地球有引力,万事万物都有引力。我心里会产生小小的反驳:地球引力只对身体有用,人的灵魂还是会坠
◎刘汀
我十八岁非法结婚,之前的三年,几乎每个夏天都是在草原上独自度过的,四野无人,只有一千多只羊和难以具体统计的兔子、老鼠,以及偶尔出现的狼和狐狸相伴。
大多数夜里,我都是失眠状态,好在草原上夜空清清朗朗,总是能看见满天星星或一轮明月。我对它们早已失去欣赏的心情,只是那遥遥无际的深空容易让人心坠落。许多年后,我从网上看到,说人之所以能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落到空中,是因为地球有引力;不但地球有引力,万事万物都有引力。我心里会产生小小的反驳:地球引力只对身体有用,人的灵魂还是会坠向不见底的夜空的。这我体验过无数次。
夜空里有什么呢?看如今网上有关登月、空间站的科普视频里的景象,感觉和我在草原上的坠入没太大分别,甚至,我比他们走得还要远,还要自由。那时我在想,如果天上也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的话,一定会觉得草原是一面镜子,天上一颗星,地下一根草,不多不少,一一对应。
从第二年开始,我眼睛看向夜空,心里却在想小芹,那个比我小一岁的未婚妻。这次出场回去,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就要结婚了。翻了下身,木板床咯吱咯吱叫,过了一阵,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我听见兔子罗伯特在挖洞——所有的兔子我都叫罗伯特,这个名字来源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黑白动画片,名字不记得了,但里面的兔子却始终印象深刻,罗伯特,“罗”发音很长,“伯”和“特”发音短促,大概是罗——伯特这样,我因为学这种长短不一的发音,还差点把自己弄成结巴,被父亲一记巴掌打了回来。自从我在这里安营扎寨,罗伯特就在惦记我那袋胡萝卜和发芽的土豆。它并不缺吃的,现在是夏天,草地上有足够多、种类足够丰富的青草,树上也有足够饱满的青橡子和其他果实,但是胡萝卜和土豆清淡而独特的气息,与草原上原生的一切植物都不一样,罗伯特敏锐的鼻子一下就闻到了,从此念念不忘。惦记这点吃食的不只是罗伯特,还有几只肥硕的灰老鼠,它们几乎和罗伯特一样大,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罗伯特的变种亲戚,后来才发现它们尖嘴长须,是巨型老鼠。如果我的狗大黄还在就好了,我心想,它会把这些兔子、老鼠当成胡萝卜的,随即胃里一阵泛酸,差点吐出来。
去年秋天,临近回场前,草原上突降大雪,我来不及转场和撤离,被困在山里半个月。粮食还充足,但是没有油、肉、菜,我当然可以从羊群里挑一只体弱多病的羊宰掉吃肉,可是我从不吃羊肉。可笑吧,一个放羊人竟然不吃羊肉。有的羊得病或者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我就在月光下剥掉羊皮,把肉剔下来,撒上盐,放在窝棚上风干,再把白色的骨头摆回一只羊的造型,白色的羊死了之后,依然是白色的。有时候砸东西,找不到顺手的石头,就扯一根羊棒骨当锤子用,白色的羊就散落在草原里了。风干肉晒在日头下,会很快引来无数的苍蝇,它们又把白色的卵产在上面,所以每天黄昏把羊拦回围栏后,我都得把那些肉再用点燃的艾草清理一遍。几天后,肉的水分蒸发掉,表皮风干如塑料,回场的时候带回家里。我父母喜欢吃风干羊肉,后来,我媳妇和儿子也喜欢吃。但这么做其实挺危险的,一大片血淋淋的羊肉晾晒在窝棚顶上,腥味浓厚,有可能招来附近森林里的狼或者狐狸。
那一次雪后,我晾晒了一只冻死的两岁羔羊,真的引来了两只狼。它们看起来齿岁不大,眼神似乎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狠,身体瘦弱,更像是两条瘦狗。这不是我第一次见狼,但之前都是在乡村游走的马戏团里,那些狼反而感觉更凶狠些,也可能是它们为了活着不得不表演得更凶狠些。狼一般都是集体行动,这片草原再往北是森林,里面野物丰富,捕猎没太大难度,所以它们不经常到牧区里来。它们较少出现,还有一个原因,森林和草原的连接处,布满了蒙古族猎人下的夹子。看来这次森林里雪更大,捕食有了难度,它们踩着日渐坚硬的初雪,躲过了夹子,来到草原上。狼嗅到了羊肉味,但这种动物实在矫情得很,很少吃别人宰杀的牲畜的肉,它们更喜欢吃自己咬死的猎物。或者说,它们不信任别人准备好的东西,甚至连摆在窝棚顶的肉都不愿意偷,这一点不像狐狸,狐狸什么都偷,有时连它们根本不吃的东西都要偷走,然后丢在半路上。
雪迟迟不化,这两只狼毕竟还年轻,也就一岁多,经验和能力稍显不足,好几天没有捕到猎物,饿得不轻。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不得已盯上了窝棚顶残雪中的风干羊肉,那之前不屑一顾的干巴巴的肉,现在让两只狼口水直流。当然,它们肯定更想捉一只围栏里活蹦乱跳的羊,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吃活羊困难重重——围栏的铁丝上绑着铁蒺藜,围栏下草窠里也有不少夹子,还有一只凶猛的大狗和我时刻抱着的一支土枪——它们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天,雪稍微化掉一层,青草被浸冻后开始发黄,我扛着那支从没放过的土枪,把羊群赶到对面山的南坡,我知道那里日照充足,雪已经化光,有一大片青草。
两只狼趁这个机会偷袭了我的窝棚。
我中午回来取水时,发现整个棚顶都破了,风干肉撒得到处都是,还有血迹。这血是狼血和狗血。上午,羊群很老实,只在那片青草地上转悠,我偎在一个石头窝窝里打盹儿。因为晚上失眠,我总是在白天放羊时睡觉,睡得不实,恍若梦境,但也足够补充体力了。大黄——它叫大黄,但其实是一条黑狗,相当凶猛,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着跑回窝棚。我并未在意,它以前也经常如此,要么是听见了什么动静,要么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罗伯特,一只兔子,许多个罗伯特惨死在它锋利的牙齿之下,它已经厌烦,经常捉住它,又放掉。哪想到这次不是兔子,而是狼。
我没有目睹大黄和两只狼搏斗的激烈场景,我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两只浑身是伤的狼,其中一只后腿被压窝棚的大石头砸断了。我举起土枪,犹豫着要不要打死它们,但是那只没有断腿的狼并未舍弃同伴逃走,它们一起用牙齿把那条腿咬断了。我丢了几条肉干,它们看了看,并没有叼住,而是连走带跳地离开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放下了枪。
大黄的脸、肚子、背部,都是伤口,皮毛外翻,血肉模糊。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睁着狗眼等我回来。我冲过去,抱住它的头,它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我胳膊一沉,它的身体软下来,死了。
我赶紧先回到南坡,把羊火速赶回围栏,然后检查了围栏的情况,把一些不太牢固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又在周围多装了几个夹子——夹子是蒙古族人拉西给我的,也是他教我怎么用的。我重新支起四处透风的窝棚,把散落的风干肉收集到一条尼龙袋子里,开始用短柄铁锹在不远处挖坑。我要把大黄埋了。
半个小时后,湿冷的黑土和昏黄的落日一起降下来,淹没了大黄,也淹没了整个草原。我点亮一支蜡烛,感到浑身发酸。除了早餐那点米粥,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时,我才想起检查自己的存粮。本来这场雪之前,原计划是要转场到拉西家附近,然后逐步离开草原,赶着羊回到家里的,所以存粮本就不多。白天的一场激战,让那点米都洒落在草地上,几乎没法捡拾,我举着蜡烛捡了半天,也只捡起连草带泥半茶缸。用雪水淘洗了四五遍,还是很不干净,只能将就着熬了一锅粥。捡米的时候,还找到了几块干巴巴的饼子和奶豆腐,我也各掰了一块,丢进锅里。那些食物在锅里熬成了一种四不像,幸好还有盐,撒上一点,喝起来像是在喝糨糊。
我这样支撑了三天,来接我转场的人还没有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下雪了,也不知道我没能在雪落之前离开山坳。我猜想,拉西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在家,要不他肯定会拎着一壶酒、一只鸡骑着马来找我的。半个月前,我托一个过路的采药客给家里捎信,说了转场的线路和日子。按说,他们收到口信,到指定日子发现我没有转场到预定地点,应该找过来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来人呢?我也可以自己赶着羊走,但那样,这里的衣物、锅碗瓢盆、风干肉,还有我一整个夏天采集的草药就都得丢掉。那可是至少十只羊的钱啊。
我太饿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吃羊肉。我不是天生不吃羊肉的,是跟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七岁的一个冬天,我跟别人打赌,为了赢得一把木头手枪而吃下一整块冰。那是三九天,那坨冰有一个大水瓢那么大,我用小锤子一块一块敲下来,嘎吱嘎吱吃进肚子里。我真的吃完了,我的肚子装满了冰块,像装着整个冬天。很快,我就疼得满地打滚,手里还握着那支木头手枪。父亲把我送到村东头的老中医那里,老中医让人烧了温开水。我喝了半暖瓶温开水,稍微一动,就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哗啦哗啦响,疼痛渐渐缓解。那天夜里,我撒了几泡长长的发黄的尿,肚子不疼了,但是里面的寒气却难以清除,总觉得身体的中间都是凉的,母亲把她和父亲的围脖全套在我肚子上,又挨着炉子烤,还是凉。这时,拉西来我家里,跟我父亲说,羊板油是暖胃的东西,让孩子多吃羊板油。我父亲一边咒骂我是败家子,一边还是杀掉了家里最肥的那只羊,把热乎乎还带着脏腥气的羊板油撕下来,让我沾着盐巴吃。几天里,我吃了一整只羊的板油,吃得喘气都带着油腥味。我那冰冷的胃竟然真的暖了过来,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吃不下任何羊肉了。一吃进肚子,会立刻呕吐,呕到吐墨绿的胆汁。
我被饿醒了。真是奇怪,常年的失眠竟然在这几天时间好了不少,没有吃的,每天晚上我只是喝点热米汤,然后很快睡去。刚开始时,我还担心那两只狼或者它们的同伙回来,再偷羊甚至袭击我,但是后来眼皮像座山,把我压倒在简易的木板床上。那种困极了就睡的感觉太幸福了。我抱着那支上了膛的土枪睡觉,但是枪膛里的火药,因为装药的袋子也在前几天的狼狗大战中破裂,已经返潮,能不能着火都是个问题。每天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狼要来了。
狼没有来,来的只有饥饿。我已经弹尽粮绝,恍惚之中,感觉到有什么在诱惑我,但却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有一天夜里,那个答案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几乎是疯狂地冲出窝棚,把大黄从土里挖了出来。因为温度不高,加上埋的时候我给它包了一层塑料,大黄并没有腐烂,也没有被地下的虫蚁啃噬。我把大黄的四条腿砍下来,还有剩下的所有调料——山花椒、山葱、酱油、一大把盐全都倒进沸腾的锅里。那四条狗腿,刚剥下时看上去是白的,清冷,我在旁边的溪水里洗了很久,手骨头都被水冰麻了。很快,它们从锅里漂浮起来,显出微微的紫色,尽管有调料压制,还是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是食物将坏未坏的临界的那种味儿,当然其中也掺杂着某种奇特的肉香。狗肉吃起来让人流口水的同时也让人隐隐反胃,好在这回我没有吐出来。
这四条腿让我又支撑了四天,第五天,就在我准备抛下所有杂物赶着羊转场时,父亲和拉西找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冲进山坳,拉西举着一个大喇叭,站在车斗里喊:嗨嗨嗨……
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替我捎口信的采药人死在了坝上,也就是从草原过渡到农区的高高山梁。他被一群狼袭击了,连同那匹马。马被狼分食了,他只是脖子上有狼牙咬出的血洞,身体没有任何损伤。他采的药材,已经被雪化后的水带到什么地方,几年后,它们会重新扎根,在新的土地中再次长出来,被新的采药人挖走,卖给药贩子。药贩子把黄芩、芍药、玉竹、远志等等药材,卖到遥远城市的制药厂制成各种药剂,然后又返回到乡村和草原。
我的同龄人,有一些在读初三,有的甚至已经上高中了。那些没有读书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种田,只有我一个人成了羊倌。但是,我不能说自己是突然间成为羊倌的,这至少要追溯到十年前,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内蒙古北部偏远地区的一个农民,从他在远方纺织厂打工的小舅子那里获得了启示,突然卖掉家里后院的上百棵树、母亲仅有的两件首饰和家里的全部存粮,然后一个人步行两百里,到东乌珠穆沁旗的草原上买回八十只小尾寒羊。那时候,整个村里、乡里,不管是半农半牧区还是牧区,人们养的大都是绵羊或者山羊,绵羊用来产毛、卖肉,山羊主要用来产绒。父亲的小舅子说,羊毛衫正在成为大城市商场里的高档货,羊绒衫比羊毛衫更高档,羊要值钱了姐夫。父亲叼着烟卷,烟雾熏得他眼睛眯着,但他仍不愿用正在挥舞的手去拿烟,而是比画着说,他要成为养羊专业户,将来,他的羊群会多达一千甚至两千只。那时候,村人都以为他在说疯话,除了大坝后面牧区的少数牧民,谁的羊也不可能上千只的。但是父亲毫不动摇,那个夏天,他独自一人赶着羊出场,也就是翻过那道天然的高大山梁,抵达牧区,在那里放牧到秋天,这被称作出场。他是第一个出场的人,因为他是第一个跟牧区的蒙古族人达成协议的人:蒙古族人拉西同意他夏天在他们的草场放牧,父亲支付钱或者一些他们急需的物品。在那之后几年里,村里乡里的羊群陆陆续续都在夏天出场了。因为养羊的人越来越多,羊也越来越多,村里的山野根本喂不饱它们,那些羊已经把山上的山杏树啃光了,尤其是山羊,它们不仅吃草,还把草根也啃出来吃掉,时间一久,山坡就变得像得了牛皮癣,一片一片光秃秃的。
就在我家的羊繁衍到五百只的时候,出了一件事。那是一个秋天,我从镇子上的初中逃学回来,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羊,大的小的,一只只膘肥体壮。我知道是父亲从草原上回场了。他吃饱喝足,正躺在炕上昏睡;母亲则在洗他带回来的脏衣服脏被子,两只手都洗白了,指甲附近的倒刺像胶皮一样,一掐就断,她扯倒刺时手指出了点血,浸染在脸盆里的衣服上,那些皱巴巴的衣服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逃学回来,本意是想再去偷母亲锁在柜子里的钱,好回到镇子上的游戏厅去打游戏。那时候我迷恋一种叫大富翁的游戏,把所有的生活费都花在了游戏厅,幸好学校食堂吃饭是用开学时带的粮食换的粮票,我还不至于因此饿死。我之所以喜欢游戏,主要是因为喜欢在里面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我也喜欢玩《拳皇》,现实生活里,我身材瘦小,还有点鸡胸,打架总是吃亏,但是在游戏里我能当强者,几乎能打败所有比我高大的对手。我享受那种暴力和成就感。
我不是第一次偷母亲的钱了,我猜想,她知道我在偷钱,只不过故意不说。我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也说不着我;如果是父亲在家的日子,她更不敢说,因为她一说,父亲就会暴怒,用放羊的鞭子打我,也打她、骂她。她并不是害怕挨打,而是害怕口无遮拦的父亲骂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哥哥、弟弟,父亲的嘴像个羊粪坑,又或许他独自跟羊群待久了,神经错乱,骂起来不管不顾,会把母亲的全家人包括牲口都骂一遍,不管男女,不分种类。母亲不想承受这种屈辱,所以对我的很多不堪表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为净。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对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也对父亲动了杀心。但我知道,要杀掉这个男人可不容易。他如此高大健壮,而我这样瘦小猥琐,是的,这也是他对我和母亲不满的原因之一,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儿子。但现实是,我的眉眼长得跟他酷似,甚至连左眼角的一颗痣都是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不止一号。我像是他羊群里那高大的母羊生出的猥琐的羔子,只配得到他的咒骂和鄙夷,偏偏我又天生顽劣,佝偻的身体里装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我杀不了他,只能用各种闯祸来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
那些羊经过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终于回到它们离开了几个月的院子,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显出了难得的安静,都或趴或站,慢慢咀嚼着母亲撒下的青草,只偶尔发出几声轻轻地叫唤。这一天,我不但看见了满院子的羊,还在街上看见了收羊的羊贩子。羊贩子开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两层羊栏,栏杆是钢筋焊成的,一辆车能装一百多只羊。每年秋天,各村的羊群从草原上回到村里的同时,这些卡车的汽笛就会在村口响起,人们便知道,这一年第一茬羊贩子来了。羊贩子通常是南方口音——世界上只有两种口音,和我们口音不一样的口音,都是南方口音。有的人家秋草储备不足,或者急用钱,便会趁着这时羊比较肥壮,卖掉一部分。
我有了新的想法,我的行动有时候比想法来得还快。我把一只两岁牙的羊,用一把青菜逗引着,从院门悄悄牵到大街上,一直牵到那辆车前,卖给了南方口音的羊贩子。那个跟我个头差不多,但是体重至少是我两倍的羊贩子目露惊讶。他们已经装了一车羊,准备离开了。他肯定知道这只羊是我偷出来的,可是对他来说无所谓,于是,他给了我一百块钱,和另一个大个子把那只羊抱到车厢里,塞在挨挨挤挤、不停叫着的羊群中。
汽车屁股喷出一股烟,离开了村子,那些羊连叫都没叫一声。
我带着一百块钱,直接回了镇上,然后在游戏厅里待了差不多一周,直到卖羊的钱全部花光。这时到了每两周回一趟家拿干粮和换洗衣物的日子,我不能不回去。我不回去,父亲就会找过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几巴掌。
一天后,我就被父亲吊在了树上。他从镇子上的屠宰场知道了那只羊是我卖掉的。羊贩子本来要拉着羊去南方,到了林东镇后,有几只羊发病死了,为了防止是传染病,去找防疫站做检查,然后发现这只死羊的血液里有高浓度布氏杆菌,这种菌不仅传染羊,还能传染给人。防疫站按规定阻止这批羊运走,羊贩子只能拉到附近的屠宰场去宰杀。宰羊人在剥羊皮的时候,看到了我卖掉的那只羊——我家的所有羊身上,都烙着一个记号“S”,因为我们姓孙。每年春天,羊毛剪掉之后半个月,新毛长出来不久,父亲就会用杏树根点着炉子,把一个“S”形的烙铁伸进去烧红,给每只羊的背部烙上“S”印。有一次,我去帮忙摁住那些羊,但是力气不够,羊跳了一下,烙铁蹭在我手背上,我也有了一个烙印,是不规则形状,如果非要说像什么,可能是个K或者X。
宰羊人看见了这只羊,感到奇怪。他跟父亲相熟,他知道父亲的羊从来不卖。他在疑惑中把那只羊宰掉,然后拎着羊皮去问羊贩子这只羊的来历,羊贩子心情糟糕,正在酒馆里喝闷酒,说是一个孩子卖给他的。在我回去的前一天,宰羊人骑着摩托车到我家里,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腕疼得要命,我感觉它们就要断掉了。牛皮绳勒着骨头,像一把钝刀在砍磨,一下一下,疼往骨节里钻。我早已经向父亲招供、投降,哭着求他放过我,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但是父亲不为所动,他早已在我十几年的成长过程里听了太多承诺,而我一次也没有真正遵守过,这一次,他几乎有了直接打死我的决心。在他脑海中的算盘里,那时的我并不如一只羊重要。
父亲打累了,拎了一瓶白酒,坐在树下就着一块风干羊肉喝。我看见那瓶白酒,心里恨死了那个告密的宰羊人,这瓶酒也是他拿来的。等父亲喝醉了,母亲赶紧把我放下来。我跟母亲说:我要杀了他。
他是你爹,母亲说,你也太胡闹了,你不知道那些羊是他的命?
哼,下次我一下卖十只。
父亲的暴行会短暂让我屈服,但绝不会让我就此改了性情,我后来,又在不同时期把家里的一条狗(大黄的母亲)、五只鸡和一整棵树的梨子卖掉过,但是我不敢再打羊的主意了。这几次,父亲没有再把我吊起来打,一是我已经逐渐长大,他很难再轻易捉住我,二是随着羊群的壮大,他自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人越来越瘦,脸色发黄,去医院检查,只说是肝有问题,但具体什么问题,又说不准。他后来便不再去医院,他听说了,如果去大城市检查、治疗,至少要几十只羊的钱。三年后,他的羊群终于达到了一千只,比他预计的提前了一年,而他的身体也废掉了。在勤苦这一点上,我还是很佩服父亲的,那些羊不但是他的命,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命。
这时候,他仿佛忽然想起来,我是他儿子,我出生的责任就是给他续命。
于是,我在初二结束那个夏天彻底从学校退学,接替父亲成了羊倌。我能接受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对上学的厌烦,我更幻想着到了草原上之后,就能彻底自由了,没有任何人能再管我。父亲的盘算不只是让我当接班人这么简单,他还想着,把我放到草原上去,孤零零地生活几个月,能磨掉我天性中的躁动不安,从而变成一个沉稳的人。就在同一个时刻,他也开始为十五岁的我物色妻子,他期待一个女人和一群羊能联合起来管住我。在他看来,如果不能尽快控制我的性体,我一定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最终只能是进监狱或惨死街头。我得承认,父亲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到了这个年纪,我对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冲动、莽撞,无所顾忌,做事不计后果。比如,过年时把一枚蘸了水的二踢脚塞进灶膛,半夜,所有人熟睡的时候,炕洞里一声巨响,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一股青烟,父母被吓得半天回不过神。再比如,我忽悠一起玩的所有孩子说,三九天里的铁管是甜的,比糖还甜,他们都把舌头凑了上去,然后全都粘在上面。最后,是两个家长在铁管两头点火烤,才让那群孩子缩回了他们的舌头。那些肿胀的舌头,要等半个月之后才褪去粉红色,才能正常吃东西。因为这些事,我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打出了茧子。每次打完,母亲问我,疼不疼?知道疼干吗还要闯祸呢?我说不疼,就是麻。一半是因为嘴硬,另一半是真实感受,父亲用手打我屁股,疼到极致就是麻了。但是后来,当父亲开始经营这群羊的时候,他不再用手打,而是用鞭子抽,我真正感觉到疼了。那种疼不再是麻疼,而是热疼,像烙铁烙在屁股上一样。
现在,我接过了那根鞭子。鞭杆是用河柳木阴干后做成的,既结实又有韧劲,甩出去时有一个弯曲的角度,但绝对不会显得过于柔软;鞭梢是用小牛犊的嫩皮子剖成细丝编织的,有两米长,像条细细的辫子,梢头处打了一个小结,结上绑着一根红带子,然后是更细的梢尖。父亲的鞭子从来不会抽在心爱的羊身上,他只需轻轻挥动,鞭梢就能在空气中炸响,那些羊便知道了该走还是该停。可以说,他只用鞭哨声就统治了一大群羊。
第一天出山,父亲背着手走在羊群前面,我发现他的背驼了,整个人像一把镰刀。羊群乖乖地跟着他,现在,他甚至不用鞭哨,仅仅是用或轻或重的咳嗽就能让这群羊乖乖的。我拎着那杆鞭子走在后面,一路上,我都在挥动鞭子,试图抽出跟父亲一样响的鞭哨,但很少成功。偶尔,我抽出了一声鞭哨,那群羊会微微骚动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的吃草、行走,它们似乎能判断出声音中的虚弱和无知。父亲一直没回头,除了有一次,我的鞭子无意中抽中了一只羊,它咩咩叫起来,他才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幻想着自己的鞭子抽在父亲的屁股上的感觉。他会像我一样疼得满地打滚吗?他会哀求告饶吗?我想,他的屁股可能都受不了一鞭子,我知道,我见过。就是前一段时间,他打算解甲归田的几个月前,他犯了腰椎病,躺在炕上动不了,我跟母亲给他换衣服时,看见了他那两瓣屁股,又黑又瘦,像两坨晒干的牛粪,一鞭子就能让它皮开肉绽吧?
我唯一感到过胆怯的场合,就是在开始放羊第二年的那次相亲。
小芹家所在的村子,离我们村子不到十里地,走山路只要半个小时。我和父亲拎着几瓶白酒、几盒糕点,还有两条羊腿——不是杀的,是一只羊在灰堆里吃了铁蒺藜,刺破肚肠死掉了——去小芹家见面。介绍人就是当年告密的那个宰羊人,他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给十六岁的我介绍对象,是因为他欠了父亲五百块钱,不想偿还或者无力偿还,便想把他叔伯哥哥家的女儿介绍给我,促成好事,好趁机免了这笔债。小芹比我小半岁,也马上十六了,刚从镇子上的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一心想着跟一个相好的男同学去外地打工。她父亲,也就是我后来的老丈人贺瘸子为了阻止这件事,同意了宰羊人的提议,答应跟父亲见面。
见面现场尴尬而慌乱,主要是因为小芹反对这门亲事,她甚至直接大声对坐在炕上的我父亲、她父亲、介绍人还有坐在地凳上的我说:我才不会嫁给一个放羊的,死也不会,我要去城里打工。我的胆怯源于她叫喊的时候,身上的两个乳房剧烈地晃动,让十六岁的我口干舌燥。那时候,几乎所有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有人挣了大钱回来,挨家挨户发烟发糖,也有人拖着残了的身体回来,硅肺病什么的,还有人直接死在了外面。我本来对这个相亲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只不过那时的身体的确开始旺盛地分泌荷尔蒙(这个词当然是后来有了智能手机,刷公众号、刷视频才学会的),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异性、渴望女人。小芹身体的丰硕和性格的泼辣吸引了我,一想到如果将来我们结婚,我俩如此激烈地对骂、撕扯的场景就会兴奋,在我心里,这样的女人才是女人,像一条大狼狗,而不是母亲那样整天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羊羔。
形势显而易见,她没看上我,甚至根本都没看我一眼,而我看上了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亲和她父亲相互看上了。我父亲是附近闻名的养羊大户,她父亲则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羊绒贩子,两个人从前互相听说过,但一直没有什么业务上的往来。父亲的羊绒都是卖给另外一个贩子的。现在,他们彼此吸引,感觉到两家的联姻会给彼此创造更多的财富,自然觉得这是天作之合。
一个月之后一个日历上号称黄道吉日的日子,我和小芹订婚了。小芹从坚决反对到同意订婚,是因为那个要带她去广州上海大城市的男同学不告而别,不但不告而别,还是跟隔壁班的女同学一起不告而别的,她为此喝过一次农药,幸好被及时送到卫生院去洗胃,保住了性命。这次经历让小芹一夜之间发现了爱情的虚伪和脆弱,开始认同自己的命运。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贺瘸子觉得亏欠了我们家,因此都没有提彩礼的事。但是我父亲依然在订婚那天赶着二十只高大的羊,大声吆喝着穿街过巷去他家里,给足了他面子。后来,那些羊又被赶回我家的羊群,因为他们家根本没能力养,他们也不会养。两位父亲达成的协议是,这二十只羊寄养在我家,如果他家需要,就拉走一只或杀或卖,但是二十只羊生下的小羊则属于我们。
从订婚那天起,我就想跟小芹睡觉。在镇子上的录像厅里,我早就知道了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有,别忘了我家有那么多只羊,每年的八月到十一月,我都能看见那些健壮的公羊伏在母羊的屁股后面。我控制不住这种想法,又竭力不表现出来。我去给贺瘸子拜年,小芹在厨房气鼓鼓地擀面条。在我们那儿,新媳妇在婆家做的第一顿饭就是擀面条,面条擀得好坏,决定了你在妇女们心里的评价是勤快还是懒。小芹不会做饭,为了将来不被人说好吃懒做,不得不现学擀面条。水放多了,面和得黏糊糊的,她手上脸上都是,弄得这条小狼狗简直要哭出来。我伸手去擦她脸上的面,她随手就给我一巴掌,我的脸上也沾了面,外人看上去,倒像是我们亲了一口。我又故意往她身上蹭,她丰腴的屁股像两团发好的面,软腾腾的,而我的瘦屁股却像硬邦邦的死面馒头。她真的嘤嘤地哭起来,我吓一跳,刚想哄,听见她又说:让我嫁给你,你得给我打一对银镯子。
我给你打金镯子。我说着,顺势搂住她的腰。小芹说,在打好金镯子之前,只能摸到腰这里,你敢乱动,我就把手给你剁了。
我只能用别的方法来熄灭身体里的火焰。我所能做的,就是跑到牌桌上去赌钱,用输赢的刺激来麻醉自己。但是,赌钱并不能真正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延缓它,夜深人静我独自躺在西厢房的炕上,身体依然会突然泛起冲动。我在想,隔了几米的东厢房里,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正在做这事?那时候的父亲,是如往常一样暴躁,还是会变得和顺温柔?
然后,我在寂静的夜里,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时的一个场景。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进入草原,羊群赶到预定的草场后,扎好窝棚,安顿下来。父亲陪了我一个星期,告知我种种独自放牧的经验和禁忌,留下来那匹马,要自己步行回家了。我让他把马骑回去吧,我还不太会骑马,再说家里种庄稼也要用。一整个出场期间都不离开这个山谷,我腿脚好,还有大黄在,用不着骑马。父亲想想也是,便跨上马背,嘚嘚嘚,奔着远处的大坝而去。翻过那道大坝,再走八十里,就是我们村了。
那年,离我们羊场五六里的另一处山坳里,是邻村的羊群,羊倌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光棍儿,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光棍儿那样干瘪,整个人红润润的,好像有一个婆娘把他照顾得特别好。可是他没有啊,我去过他家,只有两间小黑屋,被子里的棉絮都硬成了一个一个棉花球。他用铁锅捞米饭,做一顿吃两顿,第一顿吃饭,粘在锅上的不动,下一顿往灶膛里烧几根木柴,吃锅巴。他唯一的毛病是偶尔关节痛,后来才知道那是痛风。
他姓郭,一只眼睛有点斜,但目光炯炯;说话有点结巴,但声音干脆。我们在村附近的山上放牧时,也会经常在河边碰见。
父亲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事搞不定,就去找老郭,比找蒙古族人拉西好使,拉西的汉语说得不够溜,我又不会蒙古话,交流困难;再就是拉西经常喝醉,容易误事。父亲和老郭多年来搭伴出场,一直都互相照应。前两个月里,我跟老郭没怎么碰面,只是经常在山坡上看到对方的羊群。老郭有时候会唱曲子,和其他结巴一样,他唱曲子的时候一点都不结巴。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不像是歌,也不像是数来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远处飘过来,我偶尔应和一声。这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抽鞭哨,便来一串响亮的鞭哨。
这是个奇怪的年份,南方在发大水,北方也阴雨连绵。更奇怪的是,这一年的母羊仿佛受了什么诅咒,提前怀孕生羊羔了。通常,它们会在深秋到初冬左右怀孕,然后在腊月产下羔崽,第二年春天青草绿起的时候,小羊已经能跟着羊群上山了。但是这一年,才农历七月末,我就发现那些母羊一只接一只地鼓起了肚子。我步行去找老郭,发现他的羊也是如此。老郭忧心忡忡,说这是他几十年没有遇到的怪事。我问他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它们……生,生,咱们就……就养呗。他忧心的是作为羊倌,有责任保证主家的羊羔尽量活下来,如果死掉太多,放羊钱就会被扣没。
一个多月后,陆续有大羊生产,那些已经生过一次两次的大羊,基本都很顺利。难的是第一次生产的两岁小羊,如果肚子里的羊羔位置不正或者胎体过大,很容易难产。我去找老郭,让他现场给我演示一下如何接生羊羔,但是老郭那天痛风犯了,十分不耐烦。我已经看到了,他羊群里有几只母羊躺卧在草地上,缓慢地呻吟着,那是生产的状态。老郭不让我接近那些羊,只是用嘴说、用手比画该怎么办。我听得稀里糊涂,心里想,老郭好像也没比我多懂多少。
我决定一切靠自己,毕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在家里,父亲母亲给羊接生的场景,我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几天夜里,旷野中充斥着声嘶力竭的羊叫声,我的手几乎始终是黏稠滑腻的,接生完一只又一只,从那些新生命嘴里抠出一摊摊黏液,好让它们也叫出来。羊羔能叫了,就会不停地叫,除了吃奶的时刻。奇怪的是,那叫声竟没有让我如往常一样烦躁,而是变得异常平静。可能是因为独自在草原上太久,享受的静默无声也太久,忽然有了这喧闹,会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填满了,那种孤独感也被短暂地遮蔽掉了。
我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羊接生、剪脐带,还渐渐地摸索出,如何判断羊羔在大羊肚子中的姿势和位置,用笨拙的手法把它们的身体倒转过来,好让后蹄先出产道,这样我便能拎着后蹄把羊羔拽出来。这中间充满怪异的血味、腥味,但是昏黄的手电让一切色彩都变得模糊、晃动,我感觉不到恐怖,也感觉不到恶心,整个草原仿佛都在一个巨大的产道里向外滑动。我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也许天生就是一个好牧羊人。
问题出在一个夕阳把云烧黑了的黄昏。有一只大羊,怀了双胞胎,而且都体形巨大,我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让它生产。那只羊已经开始倒气——进气少出气多,眼看着就要因难产而死,这可是一尸三命。如果父亲知道一下子死了三只羊,他能用砍刀把我剁成三段,炖在锅里煮熟下酒的。
我不得已去找老郭求救。
我卷了一根旱烟,边抽边往他的窝棚那里走。哪天开始抽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父亲临走前,掏出一口袋旱烟叶和一卷卷烟纸说:收好了,会用到的。可能是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撕下一条卷烟纸,卷上烟叶,学着父亲的样子用舌头把纸的边缘浸湿,好让它粘在另一边上。我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唉,我其实不会抽烟,我只是让那些烟雾在嘴里待一秒钟,然后吐出去,俗称过堂烟。这没什么,总有一天我能学会把它们吸进肺里,然后用鼻孔喷出来的,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间的骨节,也会被烟熏得黑黄。
老郭的窝棚里没有人,一只小羊羔在草堆里咩咩叫着。接着,我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有大羊的叫声和老郭的喊声,便循声往那里去。我猜想老郭在那里给羊接生。
等我绕过一块石头,却看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画面:老郭正在那里自慰(这词也是后来学到的,当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种行为),他肆无忌惮地叫喊着,仿佛在承受快乐的鞭刑,而他旁边是一只大羊,正在咀嚼一大捆新鲜的苜蓿草。老郭干号一声,颓然地从半蹲的姿势跪下来,刚好跪在那只母羊的后腿旁。我正要离开,又看见老郭突然弯下腰,把头伸进了大羊的腹部,似乎在吮吸着羊奶。那只羊一天前刚刚生产,有两个鼓胀的乳房,它的羔子根本吃不完。现在,不是羊羔,而是老郭跪在那里吃奶,他的嘴角四溢着乳黄色的奶汁,吮吸得啧啧有声。老郭吃饱了,直接躺倒在草地上,裤子都没有提,他下身的那个东西黑黑软软,像一截羊肠子。
我呆立半天,然后悄悄离开了。
月亮升起来,草原比刚才清亮许多,这时候,山有山的影子,树有树的影子,我的影子又轻又淡,跟着我的脚步在草尖上浮动,像一阵风。
等我回去,发现那只羊自己把两只羊羔生下来了,一黑一白。这时候,我忽然浑身虚脱,连头发都出了一层汗,像洗了一个冷水澡。但是我看到,那两只羊羔的脐带还没有自己挣断,我赶紧用剪刀去剪,接着便看见了它的产道,因为生了两只大羊羔,那里已经有一部分翻出体外,粉红色的肉像一个粉红色的旋涡。这种地方,我不知道看见多少次了,可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它和老郭的身影纠缠在了一起,还有那白色的羊乳、黑色的“羊肠”,共同混合成一种奇怪的黏稠的色彩。
我一阵恶心,跑回了窝棚。
我找到出场时带来的小烧酒,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半瓶,然后醉眼蒙眬中看见一团影子从山坡上飘过来,像一枚羽毛漂在黑色的水泡子里。
老郭走进窝棚,说:你……找我?
没……没有,我说。
我看见……烟、烟头了,他说。他看见了烟头,也就是说,他知道了我看见了什么。但是老郭并未表现出窘迫或者不安,他又点燃一根旱烟,说:是不是羊羊……难产?
我就势说,对,一个双胎的,不过后来它竟然自己生下来了,一黑一白,你说怪不怪?
老郭说哦,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然后伸手指指我手里的酒瓶说,还有多、多少酒?明天晚上都带过……来,咱俩喝喝喝点,我有……好菜。
我木然地点点头。这个夜晚,虽然因为喝酒而迷迷糊糊,却如以往一样没怎么睡着,我在想,老郭会不会杀了我?在草原上杀一个人,然后把尸体丢在森林里,很快就会被野兽吃得渣都不剩。但是我又不能逃走,怎么办呢?这么想着想着,阳光就从窝棚缝隙进来了。
第二天白天,我吆喝着羊群不向老郭那个山谷靠近。正午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他站在山梁上,歌声轻轻重重飘过来,这次我听清了,他唱的是《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啊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说走咱就走啊
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他声音洪亮,唱得不比歌星差,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突然一下轻松起来,昨晚的焦虑一扫而空,我大声地配合着他:
(嘿嘿参北斗啊)
(生死之交一碗酒啊)
(嘿嘿全都有啊)
歌声结束,我们各抽响一声明亮的鞭哨,羊群迅速向两个羊场移动。
那天夜里,我们在老郭的窝棚里喝酒,下酒菜是一些野蕨菜、野蘑菇和野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炒羊小肠。
看着那盘羊小肠,我有点反胃。我本来就不吃羊肉,现在更不敢吃了。
小肠吃起来脆脆的,老郭嚼得咯吱咯吱响。他不断地劝说我尝尝:没有一点……羊的味道,你……试试。
他举着杯子,盯着我,我实在无法拒绝,只好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我的确没有吃到羊的膻味,但是我一样不喜欢这种东西,就问他:没有死羊,哪来的羊小肠?
管那么多干、干什么,吃你的得了。老郭鬼笑着说。
我只好又吃了一块,胃里已经有了反应,我不敢再吃,连忙举起茶缸说,喝酒喝酒。
直到那年回场的路上,我抱着一只刚出生两天的羊羔,看见它肚皮上一小截干黑的草叶一样的东西,才忽然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老郭从羊羔和母羊身上剪下的一截又一截多余的脐带!
这场回忆笼罩了我肉体的激情和冲动,它变得不那么生猛冲动,那些上脑的精虫渐渐回到了它们的巢穴,整个人都开始温和起来。我去镇子上买了紫色的围巾和一盒巧克力,然后骑着摩托车给小芹送去。她没有拒绝。我告诉她,金镯子正在打,养好你的腕子,别到时候戴不动。她咯咯笑起来,举起手说,多大的金镯子我都敢戴。
我俩关系渐渐升温,有一次我送她回去,半路上绕进路边的玉米地里,我们亲了嘴,甚至脱掉了衣服,但最终我没有进行最后一步。她似乎有些失望,却说出相反的话:嗯,你这个人还挺尊重人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没有继续,是因为在最后一刻发现裤裆里的东西软得像一截羊肠子,令人恶心反胃,之前那火山一样不可遏制的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老郭,嘴上跟小芹说:我妈说了,要等到洞房花烛夜。
那时候,老郭因为痛风严重,无力再放羊了。他去城里做手术,医生从他的脚上、膝盖割除好几斤痛风石,后来,他的钱花完了,那些石头却仍未停止生长,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回来。他被送进了旗里的养老院,我曾想过去看看他,但又怕他突然跟我聊起那天的事,就没有去。后来听说,有一天,因为一口痰卡在嗓子里,老郭憋死了。
那种冲动再次涌现,是在我非法结婚前半年,但不是对小芹的,而是对另一个女人的。这个女人是蒙古族人拉西的老婆萨日朗。萨日朗可算不上是漂亮女人,高大健壮,颧骨耸立让眼珠像是陷在脑袋里,面孔红彤彤,看起来有点像男人;只是她的眼睛大,目光是温柔的,温柔到跟她高大的身躯互相矛盾,这矛盾却又因此成了她的魅力。不仅如此,她对待那些牲畜,尤其是幼小的牛犊、羊羔、马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和善。当然了,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拉西说,萨日朗的肚子是一块不长草的荒漠,任凭你怎么撒种浇水,都只能长出沙子。我有次问,难道不是你不行吗?拉西哼了一声,端起奶茶碗,一口喝干,说:我可是有儿子的人。嗯,那就说明,因为萨日朗不育,拉西跟其他女人生了个儿子。但是父亲说,拉西从来没说过草原上哪个青年是他儿子。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没有儿子,为了装样子和好面子故意这么说的。但我觉得他的确有,因为他说起儿子时的表情充满了自得和满足,还有就是听到这句话时萨日朗的神态,是一种带着悲伤的落寞。
于是,萨日朗把她全部的爱给了牲畜,她割草、打水,照顾它们,好像她除了不是自己孩子的母亲,是所有生灵的母亲。但是同时,她又是个远近闻名的优秀屠宰手。蒙古族人杀羊,常常采取掏心法,就是在羊的胸膛割一刀,手伸进去,一把扯断心脏,让羊既能迅速死亡,又能让刚才还流动的血留在肉里,这样的羊肉吃起来最有味道。萨日朗的刀子扎得最准,羊心也掏得最快,那些羊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去了天国。她杀的羊,有一半都是她接生、养大的,甚至还在大羊奶不够的时候,嘴对嘴给它们喂过豆面、米糊什么的。
我有次问她,舅妈,你自己养大的羊,杀起来不心疼吗?也不知为何,父亲让我喊拉西舅舅,喊萨日朗舅妈。其实,她只比我大八岁。可能他们跟我母亲那边沾着点亲戚吧,有也是十万八千里毫无血缘关系的姻亲了。
萨日朗说,它们生下来就是要被杀的,死在我手里,不是最好的吗?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父亲打我的时候,为什么一点都不犹豫。
秋天,刚出场不久,我去给拉西家送羊驱虫的药和一桶五十斤的散白酒。拉西去苏木办事了,萨日朗给我煮了奶茶,她知道我不吃羊肉,便杀了一只自己养的鸡,和粉面的黄土豆炖了一锅。她还弄了一缸子自己酿的马奶酒给我喝,不让我喝我自己带的酒,说拉西爱喝粮食酒,你来草原了,就喝草原上的酒。我说不喝了。她说,我知道的,你马上要结婚了,成家的人,男子汉了,咋能不会喝酒?我说,羊群还在山上呀,我晚上得拦回去。萨日朗说,我们家的草场,只在这个山坳里,你们的羊又在最里面,羊什么时候跑出去过?天黑了它们自己就会回去的。这些年狼也不从林子里出来了,怕什么。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喝了马奶酒。两碗下去,我浑身燥热,便脱掉了外衣,只穿一件条背心,一只手拎着鸡腿啃。萨日朗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我记得,这是我妈在镇子上买的,我出场的时候带给她的。她身体壮硕丰腴,胸部把衬衣的扣子都快撑破了,最关键的是她那双眼睛在热烈地看着我,好像明白我心里的一切。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又喝了两碗之后,我已经伏在了萨日朗的胸口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我的眼泪把她的衬衣打湿了,衬衣沾在了她的皮肤上,我感觉到了她的肉乎乎的乳房。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小芹,她们两个的胸部都很高很大,但是感觉却如此不同,就像是草原,一个山头两边的草,看起来总有些不一样。
萨日朗……我嘟囔了一声,却没有喊出后面的“舅妈”两个字。
我喝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比山头高了两寸,我睁眼看见自己只穿着件裤头,心里想,昨晚都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是整个人感觉很精神,仿佛脱胎换骨一样。唉,以后我还是喝玉米酒,别再喝马奶酒了。我穿好衣服,赶紧往自己的窝棚跑,半路上遇见了萨日朗。她满脸堆笑,指了指山坡说,羊我给你放出来了,一只都不少,你跟我回去喝了早茶再上山吧。
我没理她,慌不择路地跑走了,她在我身后咯咯咯地笑:该长大啦,咋还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任凭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我期待有什么发生,又害怕有什么,那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奔跑的时候,血液开始向下半身奔涌、聚集。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的无能症好了。回场前的每个晚上,失眠变得不再空洞虚无,而是有了具体的内容。我脑海里终日浮动着萨日朗高大的身影,白天她挡住了太阳,夜晚她挡住了月亮,像一层雾把我整个儿罩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跟她有过真正的亲密接触,还是一切都是半梦半幻觉的少年的臆想。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再去拉西家,这很好理解。倒是拉西,见我久不登门,怕羊场有什么事,骑着马跑过来看我。他一如既往满嘴酒气,但说不上醉。他总是似醉非醉,永远很开心的样子。
你萨日朗舅妈还念叨你呢,拉西说,怎么这么久不来了,给你留了鸡蛋和鸡肉,还有马奶酒。
最近好像有狼了,羊整夜整夜咩咩叫,不老实。我说。这也是实情。
嗯嗯,拉西说,不过不用怕,蒙古族人从来不怕狼的,狼来了,也先去我的羊群。
拉西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儿扬蹄飞奔离去。我也舞动鞭子,抽出一个明亮的鞭哨,哨音直冲云霄,羊群瞬间掉转了方向,缓缓地从山坡上向围栏方向移动。现在,我也能像父亲那样能用哨音放牧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生出无数悲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告别了毫无顾忌的少年时代。
第二年的春天,我就跟小芹结婚了。
我们都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能去扯结婚证,只是按照习俗办了婚礼,成了两口子。
父亲摔成瘫子时,羊肉涨到了二十块钱一毛斤,市场上买,要三十多块。只是,我家那一千多只羊,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只了。我结婚那年,连卖带杀就少了四百只。三百九十只卖掉,那笔钱盖了四间红砖大瓦房,买了电视机和洗衣机;十只杀了,其中的三只送到了小芹娘家,七只婚礼时办酒席吃掉了。婚后一年半,小芹怀孕,为了给孩子办准生证上户口,我们必须得先正式领结婚证。为了领结婚证,父亲托人送了十只羊。手续齐全了,可以合法生下来了,那个孩子却夭折在了小芹的肚子里。
日子就是上山下山,一边是上山,家里有了大房子,不断添置着大衣柜、电风扇,另一边是下山,父母的毛病越来越多,羊群一点一点变小。今天看病抓药卖两只,明天修房顶卖两只,来来去去,只剩下四百多只了。一开始,父亲还想维持住五百的数字,但后来越来越难,尤其是他在那个最冷的冬天从飞驰的马上摔下来,断了脊椎,成了一个只有上半身能动的瘫子。我知道,这群羊到了灭绝的时候,不过这些羊一只只也算是没白活一场,父亲也没白养一场吧。想到这,我心里竟感到一阵轻松。
那一年,生活多灾多难,邻居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摔残的消息时,我正在医院妇产科手术室的门口焦头烂额。我媳妇小芹又怀孕了,这次终于小心翼翼地熬到了日子,却又难产。她已经生了两天,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昨天的时候,她的叫喊声整个走廊都听得见,现在则悄无声息,让我担心她会不会跟孩子一起死掉。幸好,产房的灯一直亮着,没有大夫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几个小时前,我冲到旗医院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求她给小芹安排剖宫产。我听说难产的时候有这种手术。主任说,我刚才去看过了,你媳妇血压、脉搏、心跳,全都正常,从B超看胎儿也没什么问题,达不到剖宫产的指标。可是她已经生了一天多了啊,我焦急地说,如果是羊的话,四只羔子都生出来了。人和羊能一样吗?她瞥了我一眼,皱了下鼻子,或许是因为我提到羊,然后她嗅到了我身上的羊臊味。这味道像长在我身上了,就算我去公共浴室打一整块香胰子,也洗不掉的。
我没办法,只能蹲在门口等,掏出烟刚要点上,看见了“禁止吸烟”的指示牌,便把烟叼在嘴角,假装吸。烟没点着,我觉得自己一肚子憋闷,吐不出来。这时候,邻居打来了电话,告诉我说:你家老孙头摔下马,摔坏了,我们正往医院送。
父亲是去草原上找药的。拉西家里有一种药,据说是能帮人顺产的,小芹生了一天生不下,父亲便说自己骑马去草原上找拉西讨那种药。顺利的话,早晨走,晚上就能回来。他已经许多年没骑过马了,甚至自己上不了马,只能把马牵到院墙旁边,他爬上院墙,然后踩着墙头才上了马背。
前几年因为退牧还草还林,牧区重新划分草场,拉西家已经搬离我们以前放羊的山谷,沿着木里河又向上游迁徙了十里地。那块草场我也去过,十分平整,一到夏天就长满了苜蓿。秋天的时候,草全都干枯发黄,风吹过来唰唰响、哗哗响。这里遍地都是瞎地羊倒出来的小土堆,土堆最上面留着一个小孔。草场平坦宽阔,但是因为太多瞎地羊窝了,所以算不上好草场,拉西搬得不情不愿。
两个小时后,一辆四轮车把父亲送到了医院,直接推进了手术室。外科手术室在二楼,产科手术室在一楼,我徘徊在十几级楼梯上,不知该上还是该下。
直到一楼有人喊:贺小芹家属,贺小芹家属。
我跳着跑了过去,看见护士用花被子抱着一个婴儿,那是我儿子。
护士告诉我,生了,男孩,母子平安。我心里的两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块。这时候,小芹被推了出来,护士把孩子放在她旁边。小芹脸特别白,原来她的脸蛋有两团红,现在也成了白的,像一张假脸。她很虚弱,看着我笑了笑,扭了下头,示意我这就是孩子。我说我看了,她累得闭上了眼睛。
我和护士把他们推回病房,护士说了一大堆照顾产妇和婴儿的要求,我听得云里雾里,脑子全在二楼那儿。我让护士等一下,又跳着跑回二楼,跟守在门口的母亲说,你去照顾小芹和孩子吧,我在这儿等我爸。母亲便挪回一楼。
我蹲在父亲手术室门口,想的却不是他了,而是小芹。小芹怀孕这些日子,每次看见她日渐鼓胀的肚子,我都会想起那些母羊。隔着肚皮,我跟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小羔子,你快出来吧。
小芹说,你咋管孩子叫羔子,正经起个名。
我就说,大名你起,你是初中毕业生,我都没毕业。小名就叫羔子,又皮实又亲切。
王八才是羔子呢,小芹说。
我不管她,继续念叨:小羔子,快出来,爹带你去草原上抓兔子。
我为什么非要叫他羔子呢?因为他是在草原怀上的。
去年夏天,我又去草原出场,只不过这一次除了家里的羊,还有村里的一千多只,总共近两千只。我家那点羊已经不值得单独出场了,所以,我还承担了村里一部分人家的放羊任务,也能赚点钱。这些年,粮食越来越便宜,但是羊毛涨价,羊肉涨价,羊绒涨价,养羊的人家就越来越多。
这年的夏天特别长,到八月底,天气还热得开锅蒸笼一样,出场的时间比预计长了二十天。还剩十天的时候,物资耗尽,我骑马到附近的嘎查去打电话,让家里给送一趟给养来,米面油还有,主要是缺盐,缺酱油醋。我已经吃了好几天清水煮挂面。
两天后,东西送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来的不是父亲,也不是村里人,而是小芹。她不是没来过草原,刚结婚那年出场,她就跟着车来过一次,只待了一天,就被草原上的大蚊子咬了一身包回去了。后来再没来。
她来了我很高兴。我有太多的夏天独自在此度过了,早已从之前那个叽叽喳喳爱热闹的小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讨厌喧嚣的成年人,而且,我竟然越来越怕孤单。有时候,天空晴朗,我会骑着马狂奔十几里,找到另一个跟我一样的孤独的牧羊人,一起坐在山坡上抽烟。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就是抽烟,边抽边用胶鞋把地上的蚂蚱挨个碾死,或者围堵一只肥硕的兔子,捉住之后就地起火把它烤了吃。还有些时候,黄昏,羊进入围栏,我喝得迷迷瞪瞪的,就伏在马背上,任由它往哪儿走。我知道它不会走远的,它只是绕着羊场转圈,一整夜,我都不知道自己跟着转了多少圈。
那天晚上,小芹给我炖了一大锅芥菜鸡肉,还加了土豆粉。她带了两瓶酒来,说是她弟弟我小舅子从北京带回来的,跟我平常喝的酒不是一个味。我喝了大半瓶,她喝了小半瓶。晚上,我们在窝棚里的木板床上搞事情,把木架子床都压塌了。这和在家里不一样,这里四野无人,什么也不用顾忌,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喊叫。最后,两个人躺在倒塌的床上,透过窝棚顶树枝的缝隙,看见了天上的星星。遮雨的塑料布坏的坏,风化的风化,零零碎碎,风吹来时发出和树叶不一样的声响。好在草原入秋后基本没有雨了,只把怕淋湿的行李衣物放在不漏水的地方就行了。
小芹的胳膊搂着我,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安静。好像这时候我才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有了女人是怎么回事,家是怎么回事。
今天走在路上,小芹说,我看见草尖发黄了,夏天要过去了。
我点着一支烟,没说话,吞吞吐吐。
你还记得咱们上学念过的诗吧?她又问。
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她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谁不知道。我说。
然后呢?
完了啊,不就四句吗,我还知道是谁写的,白居易是不是?老师说过,他写的诗村里的妇女都听得懂。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小芹又念了四句。
这是一首诗?
这首诗叫《赋得古原草送别》。
妈的,不是叫《草》吗?合着我们老师是个骗子啊,教得根本不对。
睡吧,小芹说。她把头放在我胸口上,一绺头发拂到我嘴角,有些痒,我打了个喷嚏。
小芹本该第二天就回去的,但是她说不走了,陪我一个星期。毕竟,一个星期后我也要离开草原回去了。
唉,小芹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草,人的来来回回,就像草生生灭灭。
小羔子就是那些日子种下的。
父亲的第一次手术无所谓失败或成功,他脊柱受创断裂,导致神经受损,医生救回了他的命,可接不上他的神经。他整个下半身瘫了。知道自己此后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父亲呜呜哭起来,这个曾经高大到遮云蔽日的汉子,现在只剩下一半的身高了。我们把小羔子抱到他跟前,让他看看孙子,好暂时忘记自己的事。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小羔子也哭起来,两个哭声一个苍老,一个稚嫩,我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
后来,我把整群羊都卖掉,只留了几只。一是还想带他去大城市看病,二是家里境况如此,我也没法整天出去放羊。那群羊卖了不少钱,二十万左右。我带着父亲跑了几次赤峰、北京,又做了几次手术,一大半钱就没了。在医院窗口交住院费、手术费的时候,别人都是划卡,我是一张一张数钱,因为我的钱不是钱,是一只又一只羊。交一次,五十只羊没有了,再交一次,又五十只羊没有了。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清晨把一群羊赶出去,黄昏的时候,只回来一部分,然后越来越少。父亲却没有因此站起来,他依然瘫着,还因为手术折腾得人越来越瘦、越来越小。
我们俩都耗不住了。父亲说,再做手术,我肯定得死在手术台上,都是个死,搭上这么多钱干啥啊,唉,可惜我的那些羊。我也不行了,带着一个瘫痪的人四处看病,整天躺在医院走廊的一把折叠椅上,我的腰椎也开始疼痛,眼圈发黑,颧骨变高,我不比瘫痪的父亲高多少。有时候,轮椅坏了,我只能背着他楼上楼下,我的腰也快被压断了。
我们回到了家。
一开始,父亲和母亲住在东边屋子里,我和小芹、小羔子住西边。因为父亲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吃喝拉撒,尤其是他经常大小便失禁,拉在床上。母亲就给他下身垫一块塑料布,然后把那些屎屎尿尿的东西兜走。但是屋子里依然充满臭味,快两岁的小羔子拧着鼻子说:爷爷臭,爷爷臭。这个小羔子啊,他自己才刚刚学会拉屎,就开始嫌弃爷爷了。但是父亲听了,却难得哈哈大笑说:嘿,我孙子一点都不傻,知道香臭。
父亲央求我,让我把羊圈收拾收拾,他住到那里去,他想闻闻羊膻味,那会让他舒服点。当年,他这个羊圈盖起来,很是神气了一阵子,毕竟那时候别人家盖新房都没用石棉瓦,他的羊圈用的是石棉瓦。羊圈刚盖好时,他拎着鞭子,站在棚顶上,手臂一甩,一声鞭哨直冲云霄,几乎能把太阳抽得一哆嗦。他还会大喊一声“嗨”,有种目空一切的气势。
现在羊圈里就几只羊了,能勉强维持住那种羊膻味。
母亲说,要搬的话,她也一起过去。怎么能这样呢?把爹妈赶到羊圈去住,那我和小芹不成了全村人的笑话?我不同意。父亲就用手支撑着,摔倒在地,然后再用双手往前爬。爬到外屋,爬到院子,爬进了羊圈里。我把他抱回去,他又爬出去。
你不懂,他说,我待在这里才舒服,我这辈子就得像羊一样活着,我前辈子就是一只羊。
其实我懂。三番五次之后,我没办法了,只能找了一些木板,在羊圈架了一张床,盖上毡子,铺上褥子,让他住在了里面。名义上,我妈还在东边屋子,那里堆着她的被子,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羊圈里,和父亲一起。几只羊在边上走来走去,有时把黑黑的粪蛋拉在父亲床边上,他弯腰捡起一颗,放在嘴里嚼一嚼,露出一点笑。
过了几天,父亲又开始绝食,不吃饭了。母亲或小芹把饭菜送过去,他推出来,有时候甚至直接倒在地上。
我生气了,跟他喊,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平静地说,咳,不饿。
不吃饭怎么能不饿,我说,你饿死了我们怎么办?人家会戳我脊梁骨的。
不会,父亲说,谁家摊上这样的人,都一样的,村里人都知道我活着是受罪,他们都不希望我受罪。就跟咱家以前那些羊一样,得了治不了的病,干脆直接杀了,羊肉还值钱呢,要是病死了,送人都没人要啊。
我知道,父亲不是因为自己受苦要死,他是真这么想,因为很多个夜晚,我也在脑海中想象过,如果自己到了父亲这个地步,会怎么样。结果是,我会做跟他一样的选择。父亲更担心的是母亲。他这一辈子,都没怎么对母亲好过,瘫了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真是娶了一个好女人啊。他觉得母亲还有几年好日子过,还能抱着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他活着,就得把母亲拴得死死的,整天给他捏腿、擦屁股、端屎端尿。她半夜睡不实,特别怕父亲突然拉了尿了。他感觉不到,但是能闻到臭味臊味,怕打扰母亲,有时拉了尿了也忍着不说。时间一久,他的屁股和大腿就被沤得皮肤溃烂了。
父亲越来越虚弱了,他已经五天没吃饭了。现在就算他想吃,估计也咬不动、咽不下了。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鼻息,我都觉得他已经死了。
死就死吧,我想他再不死,母亲也得瘫,到时候,这个家就完了。
我们全家形成了一种默契,等着父亲自己死掉。我们谁都不说,但谁心里都清楚彼此的想法,母亲也没有了之前的反对,甚至更平静。我私下里跟小芹说,爸死了,妈会不会做傻事?小芹说,让她看着孩子,有孙子呢。于是,小芹就假装自己身体不舒服,让母亲每天带着小羔子。小羔子快三岁了,精力无限,把母亲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她明显情绪放松了很多。或许,她也想明白了,有些事你阻止不了,只能由他去了。有的人要死,而有的人得活,跟庄稼一样,跟牛羊一样。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开始教小羔子背古诗,小羔子奶声奶气地跟着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还是记不住后面几句。我就教前四句吧,后四句让他妈教他。
小芹有两个大奶子,但是没有奶水,她心里着急,就自己不停地揉搓,也让我帮她揉,据说这样就能让身体里产的奶水汇聚到奶子上,好像一声鞭哨,那些羊就汇聚到河边一样。我们都把她的皮肤揉搓得快破了,奶水还是像旱田的雨滴,又像父亲输液瓶里最后那几滴葡萄糖,滴滴答答,饿得小羔子嗷嗷叫。我妈又说,奶水这种东西,谁吃谁吸才能出来,于是就让小羔子叼着小芹的奶头去嘬,这小子是真饿,把他妈嘬得吱吱响,可嘴巴里还是干干的。再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跟小芹说:媳妇,不能让他再嘬了,再嘬就把奶头嘬掉了。熬点米汤给小羔子,他不喝,全都吐出来,很快,他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蓝紫色,我们都吓坏了。
小芹只是哭,她心疼孩子,也不甘心自己怎么会长了两个大奶子,却偏偏没有奶。我听她哭得心烦,就说,我去想办法。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奶粉,是城里老人孩子喝的,我在村主任家里见过。
有几次,我去村主任家串门——那时候,他家的羊在我的羊群里,每年回场的时候,他家的羊都一只不少——我刚坐到炕上,村主任用烟袋敲了敲炕沿,跟他老婆说:你去沏一杯奶粉。他老婆有点不情愿,说那是给爸喝的,就一罐。她爸也就是村主任的老丈人,村里的上一任主任,脑中风之后偏瘫了,整天拖着一条不打弯儿的腿在村里走来走去。名义上,老头儿还是村主任,但现在是女婿管事,大家就都管他女婿喊村主任。村主任说,叫你去你就去。几分钟后,村主任老婆端来一茶缸白白的牛奶一样的东西,我喝了一口,有奶味,主要还是甜。村主任的意思是,给我沏奶粉喝是高看我一眼,因为我把他家的羊照顾得好。他跟我说,好好干,明年我号召大伙给你涨工钱。其实他不说我也得好好干,因为他家里现在有五百只羊,其中的四百只是从我家买去的,一群羊从我眼前走过,我还能分出来谁是谁的羊妈妈,谁是谁的羊崽子。为啥主任家的羊一只都没少?不是因为我想给他溜须拍马屁,是因为在草原上的时候,我还把那些羊当成自己家的羊。谁会对自己家的羊不上心呢?
就在我走出院子,想着借辆摩托车去镇子上买奶粉的时候,羊圈里的羊咩咩叫了几声。父亲曾经费了一个秋天的力气搭起的能装一千只羊的羊圈,现在只有几只羊了,其中有五只大羊、三只羊羔。我突然有了主意。我连忙跑回屋里,从水缸里抄出一把水瓢跳进羊圈里,抓住一只正在奶羊羔的大羊,开始挤奶。我连挤了三只大羊的奶,挤了满满一瓢,回到了屋里。
小芹和我妈这时候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小芹眼睛发亮,说:这行吗?
这有啥不行的,我说,人能喝牛奶,肯定也能喝羊奶。我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可是一起这个念头,老郭跪在母羊前的样子就会浮现出来,让我感到不舒服。现在到了这个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得先让小羔子吃饱饭再说。
我找了个玻璃瓶,正要灌一些羊奶进去,给小羔子喝。
我妈说等一下,孩子不能喝生奶。
我妈就开始烧火,在锅里把奶烧开了,还放了一小片姜进去。奶熟了,灌到玻璃瓶里,又放在冷水里晾凉。几分钟后,小羔子就咕咚咕咚喝起来了。
那天晚上,小羔子睡了出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我和小芹却睡不着。一开始,我们想机会难得啊,应该干点什么,我摸着她肿胀的乳头,觉得心疼,什么都没做。小芹哭起来,她哭一是因为儿子终于有了奶吃,蓝紫色的皮肤正在逐渐恢复正常颜色。第二个是因为,她不用被人耻笑了。如果小羔子喝起了奶粉,人们就知道她没奶了,没奶不是啥大事,但是谁让她有那么大两个奶子呢?奶子那么大,却没奶,在闲言碎语里就成了罪过。
我也不想啊,她说。
我知道,这不怪你,我说。
真不怪我?
不怪。
每年羊产羔的时候,总会有几只大羊,看起来奶子胀得很大,可就是没奶水。人和羊一样的,都是哺乳动物嘛。嗨,“哺乳动物”这个词是我从电视里看来的,我喜欢看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那里面一有什么动物吃奶,他就会说哺乳动物如何如何。
小芹把我搂得紧紧的,很快就睡着了。我也睡着了,半夜醒过来,发现她还搂着我,我的胳膊已经麻到没了知觉,但是我一点也不想抽出来。
有了羊奶吃,小羔子长得很快,风一吹,就能长高一寸。
小羔子喝着羊奶长大了,三岁之后,他又开始吃羊肉。他是真喜欢吃羊肉,这也好理解,他是喝着羊奶长大的孩子嘛,不过这事只有我妈、小芹和我知道。还有父亲,我们在给他上坟的时候偶尔念叨过,我一说这个事,父亲坟头的草就被风吹得晃一晃,好像在点头,更像在自得地说:咳,不愧是我孙子,不愧是我养的羊。在村里的其他人看来,小羔子之所以长得这么壮实,是因为小芹有两个大奶子,奶水充足,营养丰富。
这小子几乎是跟我反着长的,我不吃羊肉,他爱吃羊肉;我小时候特别能作,不让干什么非要干什么,一肚子坏水,这小子却天生是个软性子,别看长得比同龄孩子都高大,却最胆小,还爱哭。他哭起来,又不像是受了委屈那种嘤嘤嘤地哭,而是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死了爹娘呢。所以,我们都尽量不惹他哭。他一哭我就心烦气躁,就揍他,越揍他哭得越响,经常哭岔气,肚子疼,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后来我也害怕了,他一哭我就躲开去。慢慢地,他妈不给他喝羊奶了,他已经懂事,也能吃五谷杂粮了,再吃羊奶就露馅了。为此他倒是不哭不闹,没有羊奶,有羊肉就行。他实在是比其他孩子吃了太多羊肉了,走在路上,都能闻到一股轻微的羊膻味。
秋去春来,草枯了,又绿了,一年又一年。
我又重新开始养羊、放羊,除此之外,我干什么都干不长,这已经被几年的生活证明了。我不是没干别的事,比如跟小舅子一起接老丈人的班,倒腾羊毛羊绒。我们骑着摩托车去草原上,一户一户去找蒙古族人,跟他们谈羊毛羊绒收购,但是路上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开过去,都是来收羊毛羊绒的。牧民们很快明白了,羊毛羊绒是抢手货,有人来谈的时候,他们就抬价,从来不说准。或者说准了,等夏天、秋天你再来,他又告诉你已经卖掉了。我老婆生病了呀,急需用钱,我卖亏了,没办法呀。肯定是假话,他说他老婆生病的那段日子,还有人看见那个老娘儿们在镇子上喝酒了。羊毛羊绒为啥开始抢手了呢?一个原因是我们村、我们乡、我们旗里,从我父亲死的那年也开始退牧还林还耕,那些能种的地都开垦成了田,那些不适合种地的山头都栽上了树,没处放羊了,自然也就没法养羊了。还有就是,你去逛逛,连镇子上的商场里都摆着羊绒衫,几百上千一件,而且销路都挺好。羊毛羊绒成了流行啦,谁都想弄一件穿穿,又暖和又轻薄,样式还好看,这不比大冬天穿棉袄棉裤好看多了?买的人多,需求多,价自然就上来了嘛。
这退牧还林还耕闹的,我也失业了,整个村子的羊加起来,还没有当年我家最兴盛时一家的羊多,又不让出山放羊,哪还用得着羊倌?每家每户都留了三五只,关在羊圈里,春天夏天秋天,上田里干活回来时,顺便割点草给它们吃;冬天就喂玉米秸秆、谷子秸秆。这些羊主要是自己家杀了吃肉的,跟养鸡养鸭一样。我跟小舅子跑了两年,赚了点钱,但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赌,有一回,他拿着我俩所有的钱,说是谈好了一笔大买卖,一万只羊的羊毛,等不及我,自己去收购。他其实是去赌钱了,一个晚上,不光把我们俩的五万块输光了,还丢了一根小拇指。他没钱了,人家用细铁丝把他手指头拴上,另一头绑在树上,晚上他磨断了小拇指,才逃了出来。两年白干了,我老丈人拿出了棺材本,要赔给我,我没要。他把他闺女嫁给我,就等于给了我最大的宝贝了。
后来我还干过什么呢?工地里当小工、收购药材、倒腾河里的沙子、去山上挖宝石,有时挣到了钱,有时挣不到钱,但是都把生活给维持下来了。
小羔子——后来起了大名,孙星星,我媳妇取的。她说她总是梦见在草原那天晚上,窝棚顶缝隙里露出来的一颗星星——他上小学时,我打算重新养羊。我们村里的山上,前些年种下的山杏树已经落果,因为禁牧,植被确实养起来了,一到夏天,满山的绿草红花,虽然走近了看,草不密实,花也零零星星,但你站在村子边上远远地望,那山还是好看,“牛皮癣”治好了,不像以前那么光秃秃了。
我想养羊,起因是这一年的夏天,最热那天,拉西送萨日朗去镇子上看病,顺路来我家串门。萨日朗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太,连身体都变小了,我记得以前她比拉西高很多,可现在呢,拉西竟然比她高了,不知道是她变矮了还是拉西长高了。萨日朗得的是癌症,要定期去旗医院化疗。
那天晚上,小芹炖了鸡肉和排骨豆角,还有一盆蘸酱菜,我跟拉西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喝酒。喝着喝着,拉西说,我老了呀,这些年喝酒把骨头喝糟烂了,我已经上不了马了,你说我那群羊怎么办呢?
雇人放啊,你又不是没钱,我说。
他们那个儿子——他真有个儿子,不过现在我清楚了,那儿子不是他亲儿子,是萨日朗跟她前夫的儿子,不能生育的不是萨日朗,是拉西,现在在美国,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了。他是不可能回来给后爹放羊的。
我不放心啊,拉西说,你不知道,现在牧区,已经没多少年轻人懂得养羊了,他们都想去大城市,都想当什么码农,不想当羊倌啊。
我闷头想,唉,谁不想去大城市呢,我都想。
我有个主意,跟你商量。拉西说。
啥?
我昨天数了数,还有四千只羊。我想卖掉三千只,去镇上买个楼房,住在那里,这样你萨日朗舅妈化疗方便,去市里或北京看病也方便。剩下的一千只,咱俩一人一半,你就算是技术入股。羊你养着放着,每年的收入对半分,咋样?
拉西的提议让我意外,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对萨日朗是真爱,也明白了,他真的老了,否则有哪个牧民能放下自己的羊呢?
这事你跟舅妈商量了?我说。
他摇摇头,说,我如果说为了给她看病把羊卖了,她死也不会点头的,可我总不能看着她这么死呀。儿子说了,他把他妈的检查结果找美国的专家看了,只要好好治疗,希望很大。
沉默了一会儿,我嗯了一声。
我得跟我媳妇商量商量,我说。其实拉西一说我就心动了,除了五百只羊的诱惑,还有一个我没法跟别人说的原因,那就是我越来越怀念独自在草原上放牧的日子了。我开始想那里的一切,甚至那些让人烦躁不已的蚊虫,那暴晒的日头,那空空荡荡的草地和深不见底的夜空,还有罗伯特。每块草地上都会有一只罗伯特。
所以,第二年的夏天,我又住到了草原上。只是,这一回我不用睡在窝棚里了,拉西他们已经搬到镇子上,偶尔给我打电话,有几次是萨日朗打来的,我听她的声音洪亮了不少,看来是定期的治疗起了作用。我就在想,说不定将来,她还会高大起来,还能一只手就把羊心掏出来呢。祝福你,萨日朗。
我住在拉西的家里,有屋有锅有灶。前些年修的公路,已经通到了离草原十几里地的地方,出场回场路上的时间比之前短了一半。
回场前一周,小芹带着星星在公路尽头,我骑马去接他们。这算是小羔子小学一年级暑假的旅行。
我们三个人骑在一匹马上,最前面是小羔子,然后是小芹,我坐在最后面。
那匹马慢悠悠地走着,打着响鼻,小羔子的身体一直微微抖,这家伙胆小的毛病还没改掉。我在想,等他十几岁的时候,要不要让他像我一样,独自在草原上待一个夏天?也许,经过一个夏天孤独和恐惧的磨炼,他就能成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了。
清晨时,露水很重,在草地上走几步,裤腿就湿了。这是太阳出来前。太阳一旦从远处的山头跳出来,那些露水瞬间就变成了雾气,试图用虚幻的身体阻挡阳光,但阳光哪里挡得住,反而是雾气烟消云散。然而,这也未见得就是这场争斗的输赢,等太阳一落下去,那些雾气重新从空中降下来,凝结,再一次变成露水,沾在每一棵草、每一片树叶之上,又统治这个草原一整夜。它们就这样循环往复地纠缠着,不疲不倦。
太阳即将出来,我拉着小羔子的手,他紧紧地攥着我,湿漉漉的裤脚沾在小腿上,麻痒痒的。
有些草已经枯黄了,踩上去沙沙响。
爸爸,小羔子轻声说。
嗯。
我在手机上看到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草和树永远是绿的,是真的吗?
应该是吧,我说。
其实我也没去过南方,但电视里、手机里总归看到过,据说那里常年都是绿色,草木从来没有枯,只有荣。
我长大了要去南方,去青草树木永远都绿的地方。小羔子说。
好啊。
我猛然间抱起他,把他放在肩膀上扛着。
但是你得先学会放羊,我说,学会一个人生活。
驾,驾!他拍着我的肩膀,如同在抽打一匹马,草原在我的脚下越来越辽阔。
来自网络侵删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