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女儿女儿唤醒了一个真实的父亲,荒唐亲生父亲卖掉女儿

——读雪弟《亲爱的女儿》

代廷杰/文

读雪弟的诗画集《亲爱的女儿》（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第1版），我最为强烈的感受是:趣味、苦味和悦乐，越读越有味道。

本书里的诗歌，处处弥漫着孩子的童真和童趣，有趣，可爱，好玩。试看《鹦鹉》：

女儿拍拍身边的空位

我坐了下去

我拍拍身边的空位

女儿也会突突地跑过来

这孩子啊，对大人的行为心领神会，做起来有模有样，没有任何言语，一本正经地“拍拍身边的空位”，俨然一个小大人。有模仿大人的娴熟、老道，但又不失孩子的童稚、童趣。你瞧，“我拍拍身边的空位”时，她那“突突地跑过来”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爱、很好玩？

有时候，这种趣味表现得还很幽默。你瞧，咳嗽了还想吃棒棒糖，孩子的一番话，是不是幽默得让人不忍拒绝，心里还偷着乐？《棒棒糖》：“女儿咳嗽了/还吵着要吃棒棒糖/我不肯/女儿说，吃了棒棒糖/才能棒棒的啊”！

这就是孩子的幽默，充满着睿智的趣味！

不止如此，这种趣味还包含着一种孩子的对世界的奇妙感受和美妙想象。我们每天也都能感受到“我走，太阳也跟着走”，但谁会认为是太阳特别喜欢自己呢？“从小区一直跟到车上/女儿说，这太阳/是不是特别喜欢我呀”（《角度》）我们每天也都能感受到凉风吹过，但有谁认为这是“树上也装了空调”呢？“有风吹来/女儿说，好凉快呀/树上也装了空调”（《想象》）

但孩子会。

孩子天生就是诗人，天生就有一颗诗心，因之，她总能用充满诗意的、温情的、善良的初心感受万物之灵动，体贴宇宙之美妙，从而发现一个和成人不一样的世界。

这就是孩子的世界，有趣、有爱、有诗。

这本书里的诗歌，如果仅仅有趣、好玩，那至多不过给我们僵化的成人世界带来一点轻松、诙谐、舒心，很难想象，它能穿透我们粗糙的皮肤、厚厚的脂肪，刺激我们麻痹的神经，唤醒我们身体的疼痛、心灵的迷失。

换言之，雪弟的诗歌如果仅仅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逗乐，那他充其量也只能让人会心一笑罢了。

但实际并非如此。有趣好玩的背后，我分明看到一个遍尝生活辛酸、世间苦恼、人世冷暖、不甘沉沦或迷失的诗人形象。

看看《这世间的痛》吧：

很多次了

女儿打预防针

都不哭

医生夸道：真棒

我倒有些担忧

痛就要哭出来

这世间的痛，一拨一拨的

多着呢

曾几何，孩子打针不哭，我们都引以自豪，但只有诗人“有些担忧”，只有诗人告诉孩子“痛就哭出来”吧。没有对世间的痛的真切体验，诗人怎能如此敏感和柔软？“这世间的痛，一拨一拨的/多着呢”。

我们总习惯向孩子灌输“超人教育”乃至“铁人教育”——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勇敢，迎难而上，汗可流，血可流，泪不可流；但我们忘记了我们是血肉之躯，忘记了我们皆是凡人，忘记了我们也有软弱、害怕，也需要哭泣和发泄。

没有遍尝生活辛酸、世间苦恼的人，怕不会如此心疼、温柔、体贴吧。所以，你看雪弟是怎么对自己说的：

我要取出鸡，鸭和鱼的骨

我要去除苹果，梨和桃的核

我要将尖的，硬的，一切危险的

放至一米之上

我要勤剪指甲，每天剃胡须

让自己柔软

我要时时拂拭，勿惹尘埃

是的

我要给十三个月大的女儿

安全，洁净和火热

他要“让自己柔软”，要“时时拂拭，勿惹尘埃”，要“给十三个月大的女儿/安全，洁净和火热”！——这世间的痛“一拨一拨的”，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柔软、安全、洁净、火热，并竭尽可能地让女儿柔软、安全、洁净、火热。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要教会孩子“哭”。不要强忍着！不要勉强自己，委屈自己！“痛就哭出来”！

雪弟诗的这一层涵义，往往隐藏得很深，没有一番苦楚的经历，或是太过粗心的读者，怕是难以体会到的。比如《现实》这首诗：

我问女儿喜欢爸爸什么

女儿说，喜欢你有钱啊

我说，哪天爸爸没钱了呢

我多想听到：一样喜欢你啊

可现实是，女儿说，那你就去

赚呗

这个女儿有趣，但有时又活脱一个“刁蛮的小公主”！没钱的时候，我想听到的是女儿说“一样喜欢你啊”，没想到却是“那你就去赚呗”。这就是现实！而且是从亲爱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残酷的、冷冰冰的现实！

你可能认为这只是孩子随口一说，不必当真，你甚至可能认为这孩子“刁蛮”得还真有点可爱，但诗人给诗歌冠之以“现实”，不正隐含着诗人的认真和苦涩的隐忧吗？女儿是天真的、可爱的，但在这“现实”的人间，慢慢也沾染了世俗的、庸俗的“尘埃”。她说得如此轻松而任性，丝毫没有顾虑父亲的感受，这不就是现实中我们熟悉的自己的样子吗？——女儿还那么小，就在不知不觉间，无意中长成了我们大人的可鄙的一面，何其痛哉！

我们是可鄙的。我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甚至还可能每天乐淘淘，忘乎所以。想想看是不是？每天无聊又麻木地刷手机，一会不刷，就像丢了魂，无所事事；每天应付了事地上班，像个苦行憎。我们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能感受到上班的乐趣吗？《天问》是这么写的：

一天，女儿问我

爸爸，书是干吗用的

我说，书是用来读的

突然，我浑身一颤

赶紧松开了手机

读书人的天职是读书（思考、写作），而自己沉迷手机却不自知，久在迷途而不知返，何其痛哉！难怪诗人把女儿不经意的一问称之为“天问”。对照自己，你是否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

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回头，把头回到哪里？

所以，与大家对雪弟诗歌的看法不同，我总觉得雪弟陪伴女儿成长，并写出这些诗歌，在一定意义上，有某种对自我人生救赎的意味——在和天真无邪的女儿的游戏中，把自己从苦涩的人生中超脱出来，暂时忘却尘世中那个被红尘缠绕的自我，获得一种身心的放松、安宁、舒展和愉悦。《知也》中写道：

走到半路

女儿喊到：好累哦

我问，那咋办

女儿嗯嗯了两声

说，你知道

知之为知之

我只好把她抱了起来

这样的诗行，我总能读到一种怜爱、愉悦与坚强。这样的女儿，真不忍心拒绝她，哪怕她再大一点，再沉一点，抱起来很吃力了，也要把她抱起来。有什么比女儿的这种娇滴滴更能让一个父亲温柔如水？有什么比女儿的这种需要和依靠更能让一个父亲强大如山？女儿的需要和依赖是一个父亲最强大的动力、最坚强的后盾、最值得好好活着的理由！

苦海无边，女儿是雪弟自我救赎、驶向彼岸人生的小船。所以，也就让雪弟倍加珍惜女儿、疼爱女儿、呵护女儿；所以，伴随女儿的每一个瞬间，也都成了人生最美好的瞬间，《匆匆》中写道：

捉迷藏

赛车

拔河

傻笑

匆匆然，我与女儿

又过了一个快乐的下午

所以，即使脸被女儿抓破，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幸福》中写道：

看着我脸上的伤痕

一朋友问

又被老婆打了

我说，不是

这次是被我六个月大的女儿抓的

有时候我想，到底是什么让雪弟近乎忘情地陶醉在和女儿的玩耍、嬉戏和相处中？什么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什么中年得女，这些我觉得要么矫情，要么俗气。在我看来，根源就在雪弟自己身上。一个经历人生磨难、生活艰辛、人世冷暖的人，在女儿那里找到一种天真的、无邪的、无虑的、充满天伦之乐的愉悦和幸福感，找到了一种爱的归宿和灵魂的安宁。

此话怎讲？

女儿是诗，自然天成而又诗意氤氲。她的每一次开口都像诗在说话，都像诗在呼唤一个迷失的羔羊回到内心的澄明，都像诗在呼唤一个羁旅漂泊的游子回归故乡。“一个中年人他要重新回到孩子的心灵中去，他要回到另一个自己，重新上路，重新出发”（李麦花语）。

雪弟说，女儿出生那天，他华丽转身。诚哉斯言！女儿把那个潜在的一直苦苦寻找真实自己的雪弟呼唤出来了。被呼唤出来的雪弟觉醒了，他看到了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和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所以，你看到雪弟的啤酒肚慢慢变小了；所以，你看到他每天再忙也要打上两个小时的乒乓球（或羽毛球）；所以，你还看到他偶尔在朋友圈晒今天炒了两个小菜打算自斟自饮两杯。

所以，你看到了这个不诚不洁的世界变成了最美的人间。

作者简介

代廷杰，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惠州学院中文系。著有《现代诗写作十五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