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写的小说「36年前的村上春树已经在写都市玄幻文了」

01 只抢巨无霸汉堡的吃货劫匪

《再袭面包店》是村上春树1985年发表于《嘉人》杂志的微型小说。主人公以回忆的口吻讲述了某天深夜自己和妻子被一种“毫不讲理的势不可挡的饥饿”惊醒，却发现家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果腹。

喝着仅存的六罐啤酒，主人公告诉妻子自己曾今有过类似遭遇，为此和朋友两人抢劫过一家面包店。于是妻子提议夫妻两人故技重施，再去抢一票面包店。最终他们袭击了涩谷的一家麦当劳，得手三十个巨无霸汉堡的故事。

半夜抢劫快餐店故事，虽然骇人听闻，但不至于玄幻。可以说是惊悚小说，也可以说是犯罪小说，肯定不能说是玄幻小说。除非主人公在实施抢劫时动用了超能力，而麦当劳的店长正巧是下凡微服私访的九尾妖狐，于是涩谷街头顿时成为了紫禁之巅……

抱歉，村上并没有这样写。书中抢劫过程是非常写实的。夫妻俩开着半新不旧的丰田卡罗拉在街头寻找目标。决定要抢劫麦当劳后，妻子下车用胶带贴住前后车牌，丈夫则用毛毯包裹住一支莱明顿自动霰弹枪。枪是上了保险的，并不打算真正使用。

进店后两人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滑雪面罩。丈夫控制住所有店员，妻子下达制作汉堡的命令。在收齐三十个巨无霸汉堡后，

妻子向女孩儿要了两大杯可乐，并付了这部分款。“除了面包什么也不想要。”妻子对女孩儿说明道。

随后两人驾车扬长而去。

这段抢劫写得酣畅淋漓。书中夫妻的表现简直媲美传奇鸳鸯大盗邦妮·派克和克莱德·巴罗，除了日本人一贯的小家子气和斤斤计较，绝对不输给任何一篇玄幻爽文。

但我说《再袭面包店》是玄幻小说，不仅因为它那堪比玄幻爽文的精彩文笔，更是因为这篇小说将玄幻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通过高超的欺骗性写作技巧来模糊现实和幻象的边界，让读者沉浸在不自知的玄妙感受中，从而获得极大的，尽管是虚假的，感官满足。

02 作家如何“欺骗”读者“感情”

通常，读者在读一本书的时候，总是对它的作者报以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当村上在书中惟妙惟肖地讲述主人公袭击麦当劳的过程时，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在小说中真实发生的事件。

可是，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对袭击事件的存在与否，报以怀疑的态度，则不难看出文章细节里埋藏着的玄机。

首先，最让人惊讶的是“再袭面包店”的整个行动，从提出到实施，主谋都是主人公的妻子，一位二十五六岁在服装学校打杂的女性。

白天的白领丽人晚上突然变身成江洋大盗，实在太玄幻了。更为奇怪的是，这位半夜外出打劫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女悍匪，却不愿意外出就餐：

“开车到外面找家通宵饭店如何？”我说，“开上国道肯定碰得到的。”可妻子再次否决了我的提案，她说她讨厌去外面吃什么饭。“半夜十二点都过了，还出去外面吃饭，显然不正常！”她说。在这方面她顽固守旧得很。

然后，我们还要关注一下主人公当时的生理状态：半夜醒来，饿得“肚肠一空如洗，连将身体躺下都感到痛苦”，还喝了四罐啤酒。文中多次出现对主人公疲倦的描写：

我点下头，呷了一口啤酒，抬起手腕，用其内侧擦了擦眼皮。几听落肚的啤酒正招来睡意，那睡意犹如柔和的稀泥渗进我的意识之中，而同空腹相持不下。我又用手腕的内侧擦了擦眼皮。

所以两个又饿又困又喝醉的人，真的有能力实施一桩抢劫吗？

更有趣的是文中用到的一些奇妙的比喻：

妻子则对此不屑一顾，只是全神贯注地搜寻面包店的所在。每次她改变身体角度，口袋里的子弹便发出枕芯中芥麦壳一样的声音。

——妻子究竟是在寻找目标还是在床上翻身？

妻子把裹在毛毯里的霰弹枪朝我伸来。我叹了口气，接过霰弹枪，略微打开毛毯看了看。枪重得同砂袋无异……

——妻子伸过来的究竟是霰弹枪还是她的一条腿？

车头小隔箱里放着两枚滑雪面罩。……我也罢她也罢从来未曾滑过什么雪。

——所以，这真的是滑雪面罩，还是睡觉时戴的眼罩呢？

最后，本文的结尾：

“不过难道真有如此操办的必要不成？”我再次试探着问她。“那还用说。”她回答，旋即深深叹息一声，睡了。

主人公的问话究竟是反悔呢？还是确认呢？答案完全取决于读者对于抢劫行动究竟实施了没有所做出的判断。

03 一场“口嗨”抢劫

带着上述的疑点，站在根本没有“再袭面包店”这档事的立场上，重新复盘整个故事，故事突然就变成了下面这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主人公和妻子半夜饿醒是真的。去厨房空腹喝啤酒也是真的。然后……主人公喝大了，顺嘴吹了个牛：

“很久很久以前抢过一次面包店。”

没想到妻子来劲了：

“半点也不困，再说很想听你讲抢面包的事儿。”妻子坚持道。

于是，主人公的谎只能越扯越远：

事既至此，我只好扯下另一听啤酒的易拉环。妻子这人的性格，无论听什么，一旦听个开头，就非听到末尾不可。

妻子听完，带着醉意，故意激将：

“再抢一次面包店，而且立即行动。”

但妻子说完这句话后真的出门抢劫去了吗？在并没有被写出来这个版本中，她说完后就东倒西歪的上床去了。主人公大概也靠在她身边半梦半醒。

抢劫麦当劳的来龙去脉，从文中“我和妻子驾驶半新不旧的丰田卡罗拉，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头转来转去，希望找出一家面包店来”，一直到“我们两人合吸一支香烟。吸罢，妻子把脑袋悄然搭在我的肩头”，完全是主人公自己的颅内高潮而已。

麦当劳内两名自始至终酣然大睡的男女学生，则暗示了男女主人公的真实状态。这期间，身边业已熟睡的妻子翻了个身，芥麦壳枕芯的沙沙声变成了主人公幻想中的子弹声，偶尔伸过来一条裹着毛毯的腿，成了像沙袋一样沉的霰弹枪……而文章的结尾：

我歪身躺在艇底，闭目合眼，等待汹涌的潮水把我送往相应的地方。

则是说主人公想累了，睡沉了。

04 “催眠大师”村上春树

顺着这个思路，再回过头看文章开头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了避免出现这类非条理性，我们有必要采取实际上什么也未选择的立场，我便是大体抱着如此态度来生活的。发生的事情业已发生，未发生的事情尚未发生。从这一立场考虑事物，无疑是说我不管怎样反正向妻子讲了袭击面包店的事。讲过的话就是讲过了，由此发生的事件已经发生了。倘若这一事件在人们眼里显得有些荒唐，那么我想其原因大概应该从包括此事件在内的整个实际情况中去寻找。

这似乎是村上在提醒读者，千万要注意：究竟什么是发生过的事情，什么是未发生的事情。而文中反复提到的那个诅咒，可能就是自己吹过的牛，自己圆回来。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被村上狠狠地戏耍了一通呢？但是不是又觉得像看玄幻小说一样过瘾呢？

其实，村上一直都是用文字制造幻觉的高手。他说过，只能把“没有任何东西可写反过来当作武器，从这一境地出发将小说写下去。如果不这么做，便没有方法与走在前头的作家抗衡了”。

而具体的方法则是：

打开后院的储物间，将里面现成的东西——哪怕触目皆是一文不值、形同废物的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先抓出几件来，再努力砰的一下施展魔法。

我猜《再袭面包店》很可能就是村上将自己和妻子某个深夜的无聊经历，所谓一文不值、形同废物的东西，努力砰的一下施展魔法后的产物。

这种创作理念始终渗透在他的每一部作品里。这让他的每一篇小说里都带着玄幻的色彩。他从不正儿八经地说明这是一篇玄幻小说，但会在你不注意地时候悄悄地把你催眠。让你始终游走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

（完）

パン屋再襲擊

《再袭面包店》

[日]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村上春树最为出色的短篇集，收录公认的短篇经典之作《再袭面包店》《象的失踪》及《奇鸟行状录》的发端之作《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兼具菲茨杰拉德的动人心魄，卡波蒂的缜密与品位，卡佛的真诚与幽默。日常与非日常互搏，消失与寻觅交错，来自1985年的奇幻村上宇宙。